方于和方齐这兄弟俩自幼便跟随萧秋折。那年家乡水灾,父母为救兄弟二人双双殒命,幸得前去查看灾情的萧秋折救了他们,并为家乡修建了一座坚固的长桥。自此,兄弟俩便誓死追随,萧秋折待他们亦如亲兄弟。
方于又吸了吸鼻子,低声道:“可是,您这胳膊……怕是会留下疤痕。太医说,从上臂到手腕都有烧伤,若是留下疤痕,该多难看啊。”
这般俊美的皮囊,若有损伤,实在令人心疼。
萧秋折瞥了一眼手臂,淡然一笑:“哪有那么严重,不过是些轻微烧伤,涂些药便好了。况且,穿上衣裳,谁又瞧得见,不必在意。”
他虽嘴上说得轻巧,目光却不自觉地投向晚青妤。想必,没人会喜欢一具伤痕累累的身躯吧。
晚青妤见他望来,心中愧疚更甚,轻声安慰道:“对,没人会在意的。心灵美的人,怎样都是美的。回头我去寻些修复伤疤的药,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帮你恢复如初。”
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伤成这样,怎能不让人心疼?
她总是能说出这般温柔的话,听得他心中暖意融融。仿佛从小到大,除了方于和方齐,再无人这般真心实意地关心过他,甚至连他的父亲也未曾如此。
如今,他突遭此难,不仅多了一位关心他的祖母,还多了一个关心他的晚青妤。
萧秋折见方于的胳膊也缠着纱布,关切道:“你也伤着了,快回去歇着,别四处走动,更别自责,好好养伤。”
方于应着,退出了房间。
方于走后,晚青妤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局促地站在原地。萧秋折见她如此,猜想她心中仍挂念着自家兄长,便道:“你先去看看二哥,等方齐买饭回来,我让他去唤你。”
晚青妤点头起身:“那好,我让玉儿在门口候着,你若有什么需要,立刻让她去叫我。”
“好。”
萧秋折望着她消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前,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分不清是欢喜多些,还是复杂多些。
他不如晚青妤那般头脑清醒,可她……也未免太过清醒了。
——
付府坐落于皇城之中,毗邻宫墙,与言书堂亦不过数里之遥。立于府中观景台上,远眺言书堂旧址,只见残垣断壁间,灰烬随风飘散,宛若一场未散的梦魇。
付钰书的祖父得前朝皇帝钦赐这座府邸,其规模之宏大,完全不逊于亲王府。
高高的观景台上,付钰书立于父亲付知锦身后,低眉垂首。每闻一次那焦灼的气息,心中便多一分沉重。言书堂,昔日巍峨,如今却化为灰烬,令人唏嘘。更令他难以释怀的是,晚青禾身陷火海,险些丧命于此。
付知锦凝望言书堂方向,声音低沉而凝重:“书儿,你可看清了?这便是弱肉强食的世道,非黑即白,何来侥幸?晚家世代清正,晚青禾亦是如此。然而,纵使清白如雪,亦难免失足。一旦踏入深渊,便有万劫不复之险。唯有自身强大,方能立于不败之地。你游历两年,想必已深谙此理。”
“如今晚青禾出事,翰林院之位恐难保全。为父已为你打点妥当,荐你入翰林院。待你掌权,便可助晚青禾查明真相,或能为他父兄报仇。青妤那丫头,颇有她父亲当年的风骨,为父一直颇为欣赏。只可惜,未等为父为你们筹谋婚事,萧秋折便横刀夺爱将她强娶了去。”
言及此
处,付知锦转身行至付钰书身前,轻拍他的肩头,满面慈祥地道:“这两年,为父亦深感愧疚,懊悔当初未能让你迎娶青妤。不过,书儿放心,若你仍对她有情,为父定当竭力相助。萧秋折虽强势,却也难违人心。你只需安抚青妤,萧秋折那边,为父自有计较。”
付钰书闻言,心中震动。往日他只觉父亲对外宽厚,对自己却严苛,甚至因此负气离家。如今方知,原来父亲也是疼爱他的。
他急忙躬身行礼,感激道:“多谢父亲为孩儿筹谋。钰书心中确有青妤,亦愿娶她为妻。只是如今萧秋折将她带回亲王府,孩儿一时难以接近。不过,孩儿定会设法助她脱困。”
付知锦含笑点头,慈祥不减:“萧秋折此人,与他父亲大不相同,性情强势的可怕。此番他冲入火海救晚青禾,恐怕是为掩盖什么。但是真诚最能打动人心,他既让人看到了想看的,也会得到应得的,这就是他的聪明之处。过些时日便是宫中春日宴,届时各家眷属皆会赴宴,为父会为你安排妥当。萧秋折与青妤的利益联姻已非秘密,太后亦知晓此事。待为父进宫为太后讲学时,自会提及。你专心争取青妤,言书堂之事,你无需再忧心,交给为父处理。”
付钰书心中感激,欣然应道:“多谢父亲为孩儿费心。”
——
方齐采买归来,摆满了一大桌子,各色菜肴酸甜辣咸俱全,更有各类精致点心。
萧秋折命人唤来晚青妤,自己勉强撑起身子,倚靠床头。
晚青妤推门而入,见他已坐起,不由关切道:“怎的坐起来了?胳膊可还疼得厉害?”
“无碍。”萧秋折目光扫过满桌佳肴,“躺的累了,想坐一会。”
晚青妤行至桌前,见桌上琳琅满目,问道:“你想吃什么?我拿给你。”
萧秋折目光在桌上逡巡片刻,回道:“目前还没有胃口,不如你先用,等你用完了我再用。”
晚青妤摇头道:“我不饿。”
她瞥见他床榻上叠放整齐的干净衣裳,又道:“要不我去唤方齐和方于过来,先让他们为你更衣,饭菜待会再吃。”
萧秋折低头看了一眼身上满是药味的衣衫,沉吟片刻,回道:“不用了,我不想让他们为我更衣。”
不想?
“那你想让谁为你更衣?我去唤来。”
萧秋折默了片刻,抬眸看了看她。
第25章
“要不……你睡大床,我……
他这一眼看来,晚青妤不仅头皮一麻,难不成……他是想让她替他更衣?这般念头刚起,她便觉耳根一热,正欲开口,却见萧秋折唇角微勾:“我自己来便是,不急着换。你先用饭,待你用完,我再用。”
萧秋折素来不喜旁人近身伺候,自幼便是个芥蒂心极重的人,即便是随侍左右的方齐、方于二人,也极少踏入他的卧房,更遑论替他更衣这等私密之事。
晚青妤瞧了瞧他那动弹不得的胳膊,心中暗自思忖,这般情形,怕是得寻个太医来帮忙才是,她轻声问道:“不如我去请个太医来?”
衣服总得换,他若自己来,万一再伤着。
萧秋折目光微转,依旧道:“不必,我自己能行,你快吃,一会儿就凉了。”
晚青妤没再多言,净了手,缓步走到桌前坐下。桌上菜肴丰盛,香气四溢,可她却无甚胃口,只觉满腹心事,难以入口。
萧秋折见她神色恍惚,便伸出右手指了指几样菜肴与那盏清粥,道:“把那些都吃点,粥也喝一碗。”
晚青妤依言执箸,起初只觉口中无味,然几口饭菜下肚,竟觉腹中渐生暖意,精神也好了许多。她低头小口啜着粥,眉眼间渐渐舒展,似是将心中郁结稍稍放下。
萧秋折静静望着她,见她眉间愁云渐散,心中亦是一松,口中却仍不忘叮嘱:“往后若想照顾好我,你须得先顾好自己,饭总是要吃的。”
晚青妤轻点着头,继续用饭。她吃饭时极安静,每尝到可口的菜肴,眉眼便不自觉地弯了弯,双腮微微鼓起,像极了一只乖巧可爱的小兽。
萧秋折见此,忽而想起年少时的一幕。那时他途经付家书肆,正巧瞧见她趴在书肆外的石桌上练字。她身旁摆着一盘糕点,每写一字,便拈起一块放入口中,眉眼弯弯,笑意盈盈。书肆的先生从屋内走出,见她如此不专心,举起戒尺便要打她的手心。她却笑嘻嘻地将糕点塞进先生口中,做了个鬼脸,转身便跑进了屋内。先生哭笑不得,只得摇头叹息。
那时的她,圆润可爱,总爱穿一袭粉色襦裙,发髻也梳得俏皮,笑起来如春日初绽的桃花,明媚动人。而如今,她虽已不似当年那般圆润,眉眼间也多了几分愁绪,但那份灵动却依旧未变。
晚青妤吃饱后,抬眸见他仍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不由得脸颊微热,轻声问道:“你想吃些什么?我夹给你。”
萧秋折见她心情好转,自己心情也好了许多,他指了指桌上的清粥,回道:“旁的吃不下,先喝些粥吧。”
晚青妤起身为他盛了一碗粥,走到床边坐下,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轻声道:“已经不烫了。”
她这般亲自喂他,萧秋折耳根微红,眼睫轻颤,竟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微微张口,将粥咽下,心中却似有种东西悄然涌动。
晚青妤亦是头一回与男子如此亲近,动作虽有些僵硬,却仍坚持一勺一勺地喂他。房中静谧,唯有瓷勺轻碰碗沿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
因离得近,萧秋折头一回如此清晰地瞧见她长大后的模样。较之从前,她的眉眼愈发精致,肌肤如雪,眼睫浓密修长,宛若蝶翼轻颤。那双温润的杏眼中,瞳仁漆黑明亮,每递一勺粥,她的面颊便更红一分。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晚青妤喂粥的动作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始终不敢与他对视。
萧秋折本无甚胃口,却在她的喂食下,安安静静地喝完了整碗粥。末了,他指了指桌上的菜肴,道:“再吃些。”
晚青妤见他胃口大开,虽心中羞赧,却仍细心端来菜肴,一筷一筷地喂他。
正当此时,房门忽而被人推开。
“秋折……”一道清朗的男声自门外传来。
晚青妤手中筷子一顿,转头望去,只见陆临提着两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愣在门前。
她已许久未见陆临,乍一见,险些未认出他来。他虽仍带着几分少年气,但面容已比从前硬朗了许多。
那两只大公鸡扑棱着翅膀,“咯咯哒”地叫了几声,显得格外热闹。
“你们……”陆临见此情景,眉头一扬,笑意盈盈地道:“你们继续,我待会儿再进来。”
晚青妤忙起身道:“无妨,你先进来。”
萧秋折瞥了陆临一眼,来得真不是时候。
陆临笑嘻嘻地走到床边,将两只大公鸡提到萧秋折面前,嘿嘿道:“我特意去买的,鲜活的大公鸡最补,一会儿让人给你炖了。”
那两只公鸡翅膀一扇,又“咯咯哒”地叫了一声,萧秋折哭笑不得地往后躲了躲,无奈道:“快放地上,戳到脸了。”
晚青妤也端着碟筷往边上避了避,这两只鸡倒是活泼得很。
萧秋折对晚青妤道:“我吃饱了,你先放下吧。”被陆临这么一闹,他倒是真没了胃口。
晚青妤走到桌前放下碗筷,正欲出门,陆临却忽然叫住她:“小三妹,不打算与我打个招呼吗?说来,你还得唤我一声表兄呢。”
晚青妤闻言,微怔一下。若按外祖母家的辈分,她确实该唤他一声表兄。
晚青妤虽心中略感尴尬,仍盈盈一礼,轻声道:“表哥。”
她幼时曾在外祖母家与他常见,后因他随母远赴塞北,数年未见,再后来她出嫁,便搬至山中居住。陆临的母亲生于塞北,他亦随了母亲的性子,骨子里透着几分桀骜不驯的张扬 。
“这才像话。”陆临含笑点头,“日后见了我,可别忘了这称呼。”
无论是依外祖母那边的亲缘,还是按萧秋折这头的辈分,晚青妤唤他一声表哥,倒也合情合理。
晚青妤轻应一声,眸光转向萧秋折,道:“你们先叙话,我去瞧瞧二哥。”
萧秋折微微颔首,目送她离开。
晚青妤甫一出门,陆临便低笑一声,揶揄道:“看来进展颇快,连饭都喂上了。”
萧秋折轻笑,目光扫过地上那两只活鸡,无奈道:“你带什么不好,偏带两只活鸡,若是它们在屋里拉……”
话音未落,只听“啪嗒”一声,一颗圆滚滚的鸡蛋自鸡腹下滚落。
“……”
陆临弯腰拾起鸡蛋,惊喜道:“我原以为是两只公鸡,竟是母鸡,不如留着孵小鸡、吧。”
“……”
萧秋折久坐肩酸,略动了动身子,换了个姿势,问道:“你可曾去言书堂看过?这场大火非同小可,显然是有人欲置晚青禾于死地。”
陆临扯过一把凳子坐下,将鸡蛋轻轻置于桌上,叹气道:“去过了,全烧光了,连多年积攒的案件文书也未能幸免。下手之人当真狠绝,这是要将言书堂连根拔起,甚至波及翰林院。”
“翰林院那边可有动静?”萧秋折眉头微蹙。
陆临撇嘴道:“动静不小。言书堂的事务多与翰林院相关,如今一烧,牵扯甚广,许多东西都化为灰烬,必然要重新整顿。晚青禾身为翰林院官员,失职之责难逃,恐怕官位难保。皇上定会另择人选顶替,以重整局面。”
萧秋折沉默片刻,问道:“你觉得会是谁?”
陆临抬眼看他,苦笑一声:“还能是谁?你那情敌付钰书。即便没有此事,他也会顺利入翰林院。听闻皇上正有意为他赐婚,欲将公主许配给他。”
奕国如今仅有一位公主,两年前曾许配给晚青尧,谁知二人刚订婚,晚青尧便猝然离世。两年来,皇上未曾为她另择佳婿,如今竟有意将她许给付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