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什么会丢……谁知道呢?
常胥拿的神像,关他齐斯什么事儿?
尤娜又站了一会儿,目光扫视过每一个人,终究没发现疑点。
她只能苦恼地用手语说:“如果你们找到了神像交给我,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
玩家们互相以目示意,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势在必得。
常胥则向齐斯投去问询的目光,无奈齐斯已经拿起了筷子,低头冲桌上的海草比划起来。
虽然有了第一天的经验,知道食物可能有问题,会让人发生异变、吐出羽毛;但考虑到玩家自己也需要用羽毛形成翅膀,这事儿似乎没那么不可接受了。
鱼肉肯定是不能吃了,心里那关就过不去。十一双筷子一同伸向盛海草的盘子,最终一人只抢到了一口。
齐斯抢到了海草,并不打算下咽。
比起自己吐羽毛自产自销,他更喜欢从别的倒霉鬼那边掠夺羽毛,相信以常胥、刘雨涵和陆离的人品,都不会见死不救的。
而且,规则的表述是【只有吃下岛上的食物,才能成为海神的信徒】,他昨天就吃过了,谁说一定要天天吃?
就算真得天天吃,他凭什么一定要成为海神的信徒?信仰那个自称“契”的邪神不行吗?
齐斯用筷子夹着海草,送到鼻端轻嗅。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次的海草味道闻起来比昨晚和早上的要好一些,虽然仍有驱之不去的鱼腥气,但在那咸腥的味道中似乎还夹杂着淡淡的鲜香。
一道金红色的线条蜿蜒地缠绕着黑绿色的草茎,恰似凝固的神血,联想到刘雨涵在厨房看到的天使尸体,答案呼之欲出。
齐斯面不改色地将海草丢进常胥盘里,压低声道:“常哥,今天早上说好的,做对照实验,我就先不吃晚饭了。”
常胥清楚地记得早上说好的不是这样的,但还是从善如流地“哦”了一声,吃下两筷子海草。
——对于究竟是当对照组还是实验组,他没有太确切的执念,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既然天生能免疫诡异的侵害,理应承担更多风险。
“尤娜的手艺变好了嘛,这海草的味道可真不错,比饭店里做的还好吃。”小个子男人吃完自己的海草,笑着品评。
他看着其余几盘炮制方法各异的鱼肉,目光中现出垂涎之意:“这些鱼肉看上去也不错,说不定也不像昨天那么难吃了……”
刘雨涵扶了扶眼镜,道:“根据我以往通关副本的经验,可能是你被无望海同化了。我建议你不要再吃了。”
“啊?这么可怕?”小个子男人悻悻地放下筷子,不敢再看桌上的菜肴。
其他玩家同样嗤之以鼻,看小个子男人的目光带着探究,属实理解不了他的审美。
桌上这些玩意儿不是好不好吃的问题,而是看外形就让人没有食欲……
不然,用【邪神指骨】之类的道具改一下口味,岂不是更方便?
齐斯草草解决了晚饭,自顾自离席。
常胥无声地跟上,和他一前一后上了楼。
二楼狭长的廊道间,地上的水渍已经干涸,只剩下属于海洋的咸味似有似无地骚动鼻腔。
腐朽干枯的木质地板似乎被盐分腐蚀得松软,踏上去带来脚底深陷的触感,发出“沙沙”的蚕进食的声响。
纷飞的灰尘折射从木板缝隙中漏入的光束,乳黄色的光路如同洗濯多次的纱布,迷梦似的纠缠不清。
恐怖的静谧中,常胥冷不丁地开口:“司契,那尊神像到底是怎么回事?昨晚我好像梦到了你……”
“这得问你,不是么?没有向尤娜举报你,反而和你共担风险,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齐斯嗤笑一声,喟然叹息:“作为朋友,再给你一个忠告吧,先别急着将神像交还给尤娜,小心钓鱼执法。”
朋友?常胥听着齐斯自然而然的措辞,心底没来由生出几分愧疚。
齐斯垂下眼,继续说:“你应该也发现了,很多玩家都阵脚大乱了。
“一方面是尤娜的威胁,一方面是潜藏在暗中的凶手,在这样的压力下,估计有不少人会想到保底死亡人数机制……
“尽管不愿意看到那样的情况发生,但我还是建议你警醒些,为接下来的零和博弈做准备。”
“不会走到这一步的,虽然越来越多的玩家被游戏激发出恶念,但合作与和平依旧是主流。”
常胥认真地说:“我的一个前辈根据论坛里的互动,做过正式玩家的群体画像,屠杀流玩家的占比不过百分之二十。”
自知身为“屠杀流玩家”的齐斯:“……”
他停住脚步,适时提出质疑:“据我所知,第三个副本会筛选掉百分之八十的玩家,非屠杀流玩家很难在生存竞争中活下去。”
常胥摸了摸后脖颈,声音平静:“但事实就是,诡异游戏似乎一直在有意控制屠杀流玩家的比例,无论多么难以理解,那个比例始终在百分之二十这条线上浮动。”
齐斯对此并不信服。
在他的印象里,除了自己,那些第三个副本的老玩家有一个算一个都死得挺惨的,无论好人与坏人。
但他深知为了说服别人而主动暴露更多信息并不明智,当下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题:“陆离说凶手存在一个不同阵营的同伙,你怎么看?”
常胥想了想,说:“能够快速勾结在一起,说明事先认识。我怀疑凶手和他的同伙是昔拉的人,组队进入这个副本。”
“不见得。”齐斯摇头。
早在邪神告知他“小心傀儡师”之际,他就自动从脑海中调出了论坛中有关傀儡师的消息。
傀儡师,昔拉公会会长,诡异游戏降临以来最神秘的玩家,总是隐于幕后,借由傀儡丝操纵其他存在。
任何人都有可能在顷刻间被转化为傀儡,成为他的意志的延伸,受他驱遣。
也就是说,所有人都可以是他的同伙——哪怕那人不属于昔拉。
猜疑的种子已经埋下,谁都不可以信任,包括他自己……
想法触及有趣之处,齐斯忍不住笑了一下:“常哥,你说我们两个像不像凶手和同伙?”
常胥歪着头思索两秒,一本正经地说:“像。”
第三十章 无望海(十六)Puzzle-谜题
旅馆二楼的房间里,早晨被齐斯用床单包好扔在边角的油画重新挂回了墙面,下方散落着胡乱团成一堆的床单。
有一小角被单藕断丝连地夹在画框和墙壁之间,让人疑心是这幅画自己爬到了墙上,又将床单抖了下来。
画面的构图黑白分明,除了视觉焦点处的摩西站在光明中外,周围的场景是一色的漆黑,甚至和画外的墙壁连为一体,仿佛暗示观画的玩家也身处黑暗之中。
一身白袍的摩西神情惊恐,高举权杖的姿势仿佛落水的人抓住稻草,好像正有什么足以致命的厄运发生在他身上,只有高维的神明能够降下救赎。
他脚下的鱼骨已经完全化作了鸟羽,一双双漆黑的手从海浪中伸出,抓向他的身躯,好像要划破他的皮,挖下他的肉……
常胥注视画面两秒,吐出四个字:“信仰有毒。”
齐斯曾在多年以前听过这个短语,此刻装作无知无觉,挑眉问道:“什么意思?”
常胥垂下眼,解释道:“有一个前辈告诉过我,诡异游戏中的神明信徒体系以交易为基础构建,信徒奉上虔诚的信仰,神也要满足信徒的欲望,相当于等价交换。
“而这类以满足欲望为目标的信仰,因为在规则的见证下具有强制力,所以对神明来说是有毒的。”
齐斯想到梦境中人们将金钱和血肉放入捐献箱,又从主教手中接过羽毛的情景,眯起了眼:“信徒向神明奉献祭品,便可以撕扯神明的羽毛,神明无法拒绝,必须满足他们的愿望——是这个意思吗?”
“差不多。”常胥捡起床单遮蔽在画框上,“那位前辈还告诉过我,神明满足愿望的限度由祭品的价值决定。”
齐斯问:“祭品的价值是怎么定义的?”
常胥摇头:“还没有系统测试过,我不知道。”
晚些时候,尤娜将满满两碗安神汤送了过来,平稳地摆放在床头。
齐斯明知故问:“尤娜,请问每人每天都能得到一碗安神汤,是么?”
尤娜抬起头看他,空茫的眼睛透亮而没有情绪:“有几人订房间,就有几碗安神汤。我喜欢你们,所以多给了你们一碗安神汤。”
“这样啊,那真是太感谢你了。”齐斯笑了笑,问,“如果不喝安神汤,还有没有别的入睡的办法?我想,海神本尊应该不知道安神汤这回事吧?”
尤娜沉默两秒,抬手缓慢地比划起来:“向海神大人祈祷,祂会予旅人安眠。”
系统界面上的规则说过,如要向海神祈祷,须得准备足够的祭品。
齐斯虚心求问:“那你知道海神大人喜欢什么样的祭品吗?或者说,我们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财富、知识、生命……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可以作为代价。海神大人会根据祂的需要,评定你们的信仰的价值。”尤娜摇曳着转身,款款走远,蓝色的裙衫如一汪溪流。
“那你呢?”齐斯跟了上去,追问,“尤娜,你付出了什么代价呢?如果你没有付出代价,你的那份代价又是谁为你付的呢?”
尤娜停下脚步,歪头看过来,没有瞳仁的蓝色眼睛汪洋一片,好像连亘绵延的大海。
齐斯微笑着,继续问:“这些代价相比于你换取的天使羽毛,孰轻孰重呢?海神知道你并非虔诚地信仰祂,反而妄图成神吗?”
尤娜拖拽着潋滟的裙摆,嘴角倏忽间咧到耳根,露出一口洁白而细密的尖牙。
……
在很久远的时间以前,以打渔为生的小镇虔诚地信仰执掌海洋的海神,作为海神祭司的少女纯洁、善良而美丽,得到了几乎所有镇民的爱戴。
少女居住在神殿里,向海神祈求风平浪静,为出海的人送上美好的祝愿。尽管海神长久地沉睡,并不总是回应,她依旧像爱自己那样爱神,因为她从出生起就被送来神殿,海神便是她存在的意义。
少女本该在镇民们的尊敬和追捧中度过一生,可惜好景不长,红衣的主祭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来到小镇,带来新的信仰和新神的教义。
第一天,祂用神力终止了风雨;第二天,祂寻回了被困在大海上的镇民;第三天,祂令鱼群搁浅在岸边,镇民们得以度过不便出海的雨季。
一面是缄默无言的海神,一面是带来实实在在好处的主祭,选择不难做出。半数的镇民摒弃了对海神的信仰,转而追随主祭传述的拥有洁白翅膀的新神。
少女虽然感到悲伤,但也能理解镇民们的做法,毕竟她能够感知海神力量的衰微,祂受了伤,无法庇护所有信徒,让新神来庇护他们是个不错的选择。
新神的教堂在镇中拔地而起,比海神殿还要宏伟壮观。少女看在眼中,默许僭越,只自顾自地洒扫神殿,擦拭神像,陪海神说话。
然而主祭并不满足于少女的退让。第一场弥撒中,祂宣布所有信仰海神的镇民为罪恶的异教徒,必须被孤立和排斥,才能显示信徒对新神的虔诚。
新神的信徒受到神力的滋养,享受丰收,欣欣向荣;旧神的信徒被排挤在外,只能艳羡地望洋兴叹。渐渐的,原来那部分游移不定的镇民也放弃了海神,投向新神的怀抱。
少女不得不从破败寥落的神殿中走出,质问主祭为何要赶尽杀绝。
“祖神既已死去,追随祂的旧神亦不该继续存在。”主祭垂下猩红的眼眸,说的是少女听不懂的话语,“失败者应当被扫进历史的尘埃,掩埋于旧日的坟茔,被世人鄙弃和憎恶,被所有存在遗忘和丢却。”
少女感到恐惧,请求主祭不要对她和她的信仰赶尽杀绝。
主祭疑惑地问:“所有宗教和信仰都是一样的,从父母手中抢走他们的孩子,从孩子身边抢走他们的父母,再让父母和孩子比爱彼此还要爱神——那位神究竟是新神还是旧神,又有什么区别呢?
“旧神高高在上却又色厉内荏,习惯于索取,而不知道如何爱你们;我虽然也对你们有所图谋,却可以表现得比祂更加爱你们,并且不强求你们放弃俗世的喜乐——你又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少女不知道答案,却还是从神殿中搬出,只随身携带一尊旧神的神像充当纪念。旧神的神殿被镇民们付之一炬,少女从此不再是祭司,而成了一个普通的女人。
她嫁给了一个普通的男人,生下一个脖颈上长着鱼鳞的女孩。因为喉咙处的异变,女孩生来就发不出声音,只会笑,而不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