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最终副本的玩家,大多能够坦然看待生死,道德问题被置于考虑范围之外,玩家们需要计算的只有风险和利益的对比。
齐斯提起食指敲了敲下巴,笑道:“比起均衡点,我认为更重要的是计算出需要再杀多少人才能填满祭祀坑。
“那应该不会是一个太小的数字,如果最终副本是规则回收全世界的手段,可能将整个世界的人填进去也不够。”
“未必。”傅决微微摇头,“这个副本存在不同的时空,每个时空存在一个祭祀坑,需要的祭品数量应为总人数除以时空数。
“在总人数固定的情况下,越早进行祭祀,可选择余地就越大。”
他的语调极为平静,好像只是在谈论简单的数学问题,而非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当决策被冠以世界未来的名义,似乎只要这艘名为“人类命运”的巨船能够继续航行,再多的生死都可被称作必要的牺牲。
齐斯笑了起来:“有趣,那些人视为可以救他们于水火的救世主,轻描淡写地就做出了将他们填进祭祀坑的决定。
“所谓屠杀流玩家在副本中欺骗或杀戮再多人,都比不上你一个决策牺牲的人多,挺讽刺的,不是么?”
“我会杀死我的所有傀儡。”傅决好像听不出齐斯的嘲讽,语气不变地说了下去,“屠杀流玩家死不足惜,我以昔拉公会为旗帜,将这些低价值的不安定分子聚敛于麾下,用他们的性命换取无辜者的生存,符合实用主义原则。”
齐斯了然,笑容依旧:“我明白了,我会先引爆失眠症病菌,杀死一千人。如果一千人不够,那就一万人。”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比较在意:祖神在这场祭祀中究竟居于什么位置?祭品、祭司,还是受祭祀者?”
“受祭祀者。”傅决抬眼望向远处雪山的峰峦,镜片反射洁白的雪光,“祂是这个世界中受喇嘛供奉的神明,我们要想奈何祂,唯有以祭祀诱祂现身。”
“不错的思路。”齐斯脸上的笑容终于变得真心实意起来,“那就提前祝我们合作愉快了。”
世界线发展到这一步,早已没有太多的转圜的空间。如果放任自流,结局大概率和第一纪相同,末日之后祖神创造新世界,其他生灵尽数回炉重造。
诸神若想改变被吞噬的命运,唯有杀死祖神,取代其在末日中的位置。目前玩家居于明面,祖神居于暗处,有再多计划都无法实施,除非以祭祀为契机引祖神现身。
这是阳谋。作为被规则选中的工具,接收罪恶的献祭是祖神的本职,祂纵然知晓齐斯和傅决的谋划,也不能置之不理,将不得不以身入局。
谈话从头到尾只花费了十分钟,很多重要的事往往决定得斩钉截铁,只因双方在洽谈开始前便已做出决断,所谓的商量不过是措辞委婉的通知。
林辰呆呆地坐在庙宇的门槛上,侧头遥望站在二楼的两道身影。见齐斯拾级而下,他飞快地移开视线,注视地面上融化了一小片的残雪。
对于齐斯曾经做过的一切,他并非无知无觉。
那些玩家口口声声詈骂齐斯为屠杀流玩家、丧心病狂的疯子,他收集信息的时候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只要不是傻子,便能对真相有所猜测。
但在亲眼看到齐斯害人、得到确切的证据前,他总怀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希冀,也许一切都是误会,是敌对势力别有用心的抹黑。
他不是个勇敢的人,甚至有些懦弱,从来都提不起质疑和反抗的勇气,只会强迫自己不去纠结两难问题,就像沙漠里的鸵鸟在遇到危险后会将头颅埋进沙堆,自欺欺人地粉饰太平。
哪怕知道齐斯的确不像他想象得那样大公无私、纯洁无瑕,他依旧习惯于欺骗自己:齐斯所作所为皆有苦衷,只是为了在电车难题中牺牲少数人、成就大多数,等通关最终副本后,他会复活所有人……
可在看到冰坑中层层叠叠的尸体,听到齐斯漫不经心的腔调后,林辰再也做不到视若无睹了。
过往的虚假面纱被撕破,镜花水月被打碎,他第一次不得不直视真正的齐斯——
这个被他视为善良正义的救世主的青年,其实是一个漠视人命的不折不扣的疯子。
痛苦否?悲伤否?林辰怔愣许久,感受到最多的竟然是一种释然。悬而未决的问题有了定论,他不用再欺骗自己了。
余下的问题就是:他该如何面对齐斯?
‘做人要有担当,要记恩,你也说了,人家帮了你,不管出发点是什么,你都不好去害人家。’
母亲的话语在耳边回荡,林辰发现,原来这个他一直无法解决的问题在很早之前就有了答案。
无论如何,齐斯都救了他三次,他欠齐斯三条命,在还清之前,他都该是齐斯的人。
大不了……以死偿还。
“在想什么呢?”齐斯的声音在脑海底部响起,一如既往地轻盈。
林辰闭了闭眼,如实回答:“我在想那个祭祀坑,还有那些死在坑中的人。”
“哦?”齐斯不置可否,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林辰咽了口唾沫,问:“齐哥,喇嘛说要用死者填满祭祀坑,你还会杀更多的人吗?”
“会。这是我和傅决共同的决定。”齐斯微笑着说,“所以,你打算反对我吗?”
沉默在庙宇中蔓延,山上的风雪越来越大,“刷啦啦”地吹打着门窗和风铃,发出尖利的怪声。
不知过了多久,林辰用极轻的声音说:“齐哥,我还欠你三条命。”
……
另一边,周可等人在山下的客栈中聚集。
距离初登雪山已经过去了七十二个小时,头顶的天空却从始至终都黑沉无光,仿佛处于冬日的极地,将有长达数月的时间不见天日。
林决裹着御寒的毛毯,平静无波的眼底终于织起一抹忧色:“相信各位都有觉察,这里的夜晚格外漫长。我怀疑我们被困在了黑夜里,天恐怕不会再亮了。”
一直瘫在沙发上的萧风潮适时起身,扬了扬指间的白色卡牌:“这里插播一条更糟糕的消息:我刚刚给已知生辰八字的几位算了一卦,所有人的命运线都断在了这里。”
他说着,又在手中凝出一张黑色卡牌:“我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换绑一下【禁忌学者】牌了。我刚好有一件可以将灵魂和身份牌融合的道具,既然左右都是死,比起当不讨人喜欢的末日预言家,我还是更倾向于在禁忌学者牌这儿留点遗言。”
“暂时不必。”林决轻轻摇头,“我们所有人一起登山,接下来一旦遇到新的死亡点——”
“傅决。”他侧头看向身边穿黑西装的青年,“请你在第一时间杀死我。”
傅决瞳孔微缩:“前辈,为什么……”
林决抬手做了个示意安静的手势,淡淡道:“用我一个人的死,换所有人活下去,符合实用主义原则。”
第五十一章 雪山(十九)第一批祭品
【名称:失眠症病菌】
【类型:##】
【效果:使人感染“失眠症”,可通过“现实世界”的接触向任何人传播,并潜伏在体内,由持有者决定发作时间和发作烈度】
北美洲,一队年轻人高举横幅在街上游行,嚷嚷着“自由平等”的陈词滥调;两个黑人青年趁机冲进街边的店铺,抓起玻璃柜里的金饰一路狂奔。
自天平教会正式向联邦宣战以来,随着众多城市的沦陷,双方的势力对比越来越暧昧不清,有人趁乱浑水摸鱼,也有人闭门不出,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改朝换代。
天平教会的扩张和以往任何一次反抗势力叛乱都不尽相同,原本以为只在地方上小打小闹的恐怖组织摇身一变,化身成熟的政治势力,所过之处鬼怪横行,将人类的地界转化为诡异的禁域。
联邦的热武器和正规军毫无用武之地,诡异调查局适时挺身而出,虽短暂地控制住了局势的恶化,却在后续的战役中同样节节败退。
游行的队伍一路引发争端和骚乱,尖叫声和咒骂声不绝于耳,更多人则选择冷眼旁观,维持一种明哲保身的缄默,在心里默默祈祷战局尘埃落定,混乱尽早结束。
在某一刹那,所有人的动作都静止了,包括游行者、抢劫者和路人,好像被施加了女巫的魔咒。
紧接着,他们的皮肤表面泛起异常的高热,密密麻麻的黄色花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缝隙间飞出脓黄色的蝴蝶。
这样的情形在各地发生。躺在街头的流浪汉、坐在教室里的学生、办公室中的白领、正在发表演讲的政客……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了,身上无一例外开出黄色的花朵。
这是一种和死亡紧密相连的诅咒,像瘟疫一般无声无息地传播,带走一条条前一秒尚还鲜活的生命,将人与人变得前所未有地平等。
恐慌、绝望、惊惶、忧虑……各种小道消息在各大论坛中纷飞,有人疑心是实验室泄露的病菌在作祟,可是哪一种病菌能使人这么快地走完从感染到死亡的过程呢?
信仰宗教的人开始向上帝忏悔罪孽,相信科学的人则尽力冷静地分析死亡原因。
诡异调查局北美分局的局长在最初的无所适从后很快做出判断:“那些人死于诡异游戏中名为【失眠症病菌】的诡异。”
他身边的调查员很快调出相关信息:“这种诡异独属于《红枫叶寄宿学校》副本,而那个副本在齐斯、说梦和常胥通关后就永久关闭了。是枫叶郡原住民死难者纪念馆那块地界的诡异泄露了吗?”
“不是天灾,是人祸。”局长冷冷道,“如果是诡异泄露,最先死亡的应该是离发生地最近的那些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全郡各地同时有人死去。”
“局长,您是说——有人在操控这些诡异?”调查员的神色凝重起来,“会是谁?是齐斯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祭祀。”局长声音平静,眼底一片空茫,“他要向祖神献祭,而我们都是祭品。”
“局……局长,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调查员直觉不对劲,下意识追问,“而且……齐斯不是在最终副本里吗,怎么会影响到现实?”
他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奇怪,那些被选中参加最终副本的玩家都失踪了,之前只是将灵魂拉进副本,从未有过连肉身一起消失的情况。
“还有,今天已经是5月7日了。自从5月5日最终副本开启,我们所有人似乎都无法进入诡异游戏了……”
局长咧开嘴笑了,是那种被冻毙的尸体脸上常挂着的诡异的微笑:“怎么会呢?我们都在诡异游戏里了,都在最终副本之中……”
好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空气中响起冰层碎裂的声音,起先轻微如同蚊蚋嗡鸣,短短几秒间越来越响。
调查员下意识微微仰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原本晴空万里的天上悄然睁开一双银白色的眼睛,平静而淡漠地俯瞰下方的世界。
洁白的羽毛化作雪花漫天泼洒,寒意从脚底穿透骨骼向上蹿升,调查员低下头,看到脚下的地面不知何时化作半透明的冰层,一张张人脸在冰下仰面看着他,赫然是并排躺倒的尸体。
他看到了局长的脸,看到了自己的脸,还有许许多多调查局同事的脸。他们凝望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地诉说:“我们注定死去,我们都是祭品……”
他感觉自己的周身被冰寒笼罩,厚重的冰霜迅速沿着他的皮肤攀缘,连接成天衣无缝的硬壳,将他封锁在冰雕之中。
视角天旋地转,他不知何时躺在冰层之下,头顶巨大的眼睛如同象征末日与天启的轮盘,缓慢而无情地轮转。有人在耳边轻念:“轮回……终结……新生……”
……
【名称:傀儡丝】
【类型:技能】
【效果:寄生于其他玩家的尾指上后,可掌控其生命,操纵其行为(已进化至完全状态)】
龙郡魔都,老歪骑着三轮车,带着小孙女,混杂在人流中向城外赶。世道乱了,大都市鬼魅横行,他打算回乡下去,那里地处偏僻,至少不会受到太多冲击。
车已经打不到了,公共交通人满为患,但老歪无疑是幸运的,至少有一辆属于自己的三轮车可以用来代步,不用挤在城中干着急。
小孙女盘膝坐着,一边舔棒棒糖,一边好奇地左顾右盼,看车水马龙,看行色匆匆的人群。她问:“爷爷,我们要去哪儿啊?”
“我们回老家,爷爷带你挖竹笋,捉蝴蝶。”老歪笑呵呵地说,“乖囡囡睡一觉,睡醒后就到啦。”
“嗯嗯!那我睡觉觉啦!”小孙女脆生生地说着,动作夸张地向后躺下,蜷缩在后斗里,闭上了眼。
老歪被逗得“呵呵”直笑,胸腔里渐次充盈一种名为“幸福”的暖意,这方小小的三轮车赫然成了名为“家”的存在,他这辈子攒下来的最贵重的东西都在这上面了。
他犹记得一年前,他的儿子死在工地上,儿媳妇带着赔偿款跑了,留下他和小孙女相依为命。他本打算一瓶农药结束自己的生命,却阴差阳错地进了诡异游戏。
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他不再求死,而开始思考要怎样才能活下去。他吃力地理解论坛里的各种信息,从头开始学习这个新的领域的生存法则。
凭借着年轻时积攒下的灵光劲儿,他成功搭上了一个叫做“昔拉”的公会的线,在上供了大量积分后,获得了加入的资格。
老歪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在诡异游戏立稳脚跟,不曾想还没舒坦多久,最终副本出现了。这个世界的变化从来都是那么迅速,他不得不重新去学习和理解。
幸运的是,作为诡异游戏的玩家,他比平常人知道更多信息,提前准备了物资和容身之所,不至于捉襟见肘。
至于趁势投机倒把、浑水摸鱼、谋取利益,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他就是个普通人,只想安安稳稳地有一块地种,能够将孙女拉扯长大,颐养晚年……
耳边忽然响起狂风的呼啸,是一种寒风吹卷骨哨发出的尖利声响,像是远古的萨满做法呼唤迷途的魂灵,平白使人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