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要行过一大片冰川,稍有不慎便会失足落入冰坑。玩家们将登山绳缠在各自的腰上,连成一串互相固定,踏着白玛留下的脚印缓步前行。
侧卧女人形状的山峰近了,高耸如城墙地挡在路的尽头。此处似乎是山的背面,投下的阴影像怪物一样遮在头顶,分明是白天,却显露出傍晚的阴晦。
白玛好像真的导游那样,一边挥着红旗,一边向玩家们介绍:“母神沉睡后,身躯化作巨大的雪山,乳汁化作雪水流入百川河流,养育世间万物,我们都是祂的孩子。
“为了感谢母神的恩赐,我们为祂举行了盛大的祭祀,献上珍贵的祭品。你们看,祭祀祂的庙宇就在前方,喇嘛们也会在那里等候旅客呢。”
玩家们跟着白玛绕过冰川,果然如她所言,白茫茫的雪地上现出一座五彩斑斓的庙宇,木制的屋顶挂着鲜艳的经幡,屋檐下各色的风铃被风吹得乱撞,发出悦耳的声音。
昨晚在冰天雪地中休憩了一夜,对大自然和恶劣天气的忌惮刻入每个人心底,那是一种远离人世、探索绝地的孤独感,好像随时都会在无知无觉间死去,尸体化作标示险境的一座碑记。
如今终于见到了人类的建筑,哪怕知道仍旧身处副本中,突然出现的庙宇很可能充斥鬼怪、暗藏陷阱,玩家们依旧不可避免地感到亲切和放松。
陆离问白玛:“我们是外来的旅客,也需要参加对母神的祭祀吗?”
白玛微笑着说:“你们可以参加,也可以不参加,当然如果能献上令母神满意的祭品,将有可能得到祂的恩赐。”
“恩赐?”齐斯饶有兴趣地问,“具体是什么恩赐?有人获得过吗?”
“恩赐啊……可能是开启一扇离开雪山的门,也可能是获得母神的权柄,献祭的越多,能获得的便越多。”
“那我们需要献祭什么样的祭品呢?”
“牛羊和人,你所能想到的一切,都可以献给母神。”
白玛的笑容一成不变,在说到“人”字时,她注视着齐斯,眼中闪烁异样的光芒:“因你而死的人,因你产生的罪,都会是母神想要的祭品。”
齐斯笑了起来:“你竟然知道母神想要什么。”
“我自然知道。”白玛背过身去,伸手推开庙门,“母神等你们很久了。”
齐斯向后疾退,想象中的危险却没有发生。
门后是一个空荡荡的庭院,没有神像,也没有香案,只有一个巨大的冰坑镶嵌在正中央,一眼望去,深不见底。
四人走进庙中,一个瘦骨嶙峋的喇嘛披着袈裟,背对来人坐着,问:“你们是来祭祀的吗?”
陆离上前一步,笑道:“是的,我们特意前来祭祀母神,就是不知具体步骤是什么,我们又该怎么做?”
“献上祭品,唱响圣歌,祭祀就完成了。”喇嘛扭过头来,没有皮肉的骷髅脸上蠕动着蛆虫。他咧开嘴,森森冷笑:“而且,你们不是已经献上祭品了吗?”
空中响起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伴随着浓郁的血腥味和腐烂的腥臭,眼前的场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
原本空荡荡的冰坑中忽然铺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骷髅,无一不头身朝上,四肢诡异地扭曲着,在冰壁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或深或浅的指痕。
他们奋力向上攀爬,冰壁却太过光滑,他们才爬上几厘米便又摔了下去,被新的尸骨压在下方。
这些骷髅的肉身完全腐朽,头脸却是完好的,齐斯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脸:刘阿九、邹艳、杨运东……
骷髅们仰面看着齐斯,嘴巴一张一合,重复相同的字句:“你杀了我们……是你杀了我们……”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尸体漫过冰坑的中位线,才不再继续增加。
喇嘛摊开双手,微笑着说:“当尸骨填满祭祀坑,属于你们的祭祀就完成了,母神会祝福你们的。”
林辰从庙门打开后就呆立在原地,定定地凝望眼前这一幕地狱般的图景,数不清的尸体一具接一具地躺进冰坑,眼神怨毒而不甘,显而易见死于非命。
最可怕的是,齐斯、陆离和徐瑶三人对眼前这可怕的情景视若无睹,仿佛已经习惯了死亡,习惯了残忍的谋杀。
喇嘛的话语、尸体的哀嚎、同伴坦然的态度……所有线索指向一个他不愿意相信的可能。
“齐哥,这些尸体……”林辰迟疑地问,灵魂叶片微微颤抖。
然后他就见青年侧目看向他,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没错,他们是我杀死的。”
……
另一边,周可回到帐篷时,林决和董希文已经在营地坐了有一些时候了。
天色依旧是一片漆黑,扎西忽然唤起了牦牛,比划着对玩家们说:“人来齐了,可以继续出发了。”
董希文瞪大了眼睛:“不是吧?天还黑着呢,路都看不清,我们要是一脚踩空,不就提前领便当了吗?”
扎西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牵着牦牛,向雪山深处行去,意思很明确:要么跟上他,要么留在原地等死。
阿列克谢不满地嚷嚷:“喂!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们才是雇主好不好?”
楚依凝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啦好啦,这应该是这个副本的规定,NPC也没办法违抗,出门在外还是少起争执为好。”
众人整理好行装,敢怒不敢言地跟上领路的扎西。牦牛群沉默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玩家们同样屏息敛声地迎着风雪前行,生怕惊扰此地古老的神明。
张艺妤坠在队伍最后,紧跟着疑似她父亲的张洪斌,看着前方长长一列被风雪模糊的队伍,莫名生出几分难解的哀伤。
从结果看,张洪斌永远留在了这个副本中,历史无法改变,否则会引发悖论。那么她呢?她会活下去吗?
诡异游戏当真残忍,已经夺走了她的父亲的生命,竟然又选中了她,将同样的不幸蒙在两代人身上……
“小姑娘,你的脸色好难看,你没事吧?”张洪斌关切地问。
“没……没事。”张艺妤收敛思绪,道,“我就是在想,我们到底能不能通关这个副本,活着离开。”
“既然已经进副本了,这种事考虑了也没用,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张洪斌风趣地说着,遥遥指了指队伍前头的林决,“而且你不用怕,我们林会长通关过上千个副本了,还从来没失败过。”
这是句废话。张艺妤咋舌:“就是因为他没失败过,所以才活着来到了这个副本啊。我们所有人不都是一样的吗?要是以前哪次副本失败了,没能通关,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了。”
“还是不一样的。”张洪斌神秘兮兮地说,“有人给会长算过命,说他是最有可能通关最终副本的人。”
那个人是骗子吧?张艺妤腹诽着,终究没有告诉张洪斌,在2035年,林决的遗像就在诡调局的大会堂供着。
张洪斌好似看破了她的想法,补充:“小姑娘,你别不相信,我悄悄告诉你,给会长算命的那人是【末日预言家】身份牌的持有者,从来不会算错。”
“哈哈,是吗?”张艺妤捂住脸干笑。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末日预言家】这张牌在萧风潮手中,从结果看,这货自身难保啊……
他们这队人buff集得好像有点多,怕不是要凉凉……
“不对劲。”前方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林决微敛眉宇,回过头环视所有人,“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夜晚格外的长,都这么久了还没有天亮。
“而且,我们明明正向着山峰走,山峰却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众人抬头望向远处。的确如他所言,原本压在玩家们头顶的山峰此刻坐落在视野尽头,视觉上低矮得刚刚没过牦牛的头颅。
队伍的前方和背后延展开大片的雪原,不像身处山中,倒像是处于一个由冰雪打造的异度空间,与人世隔绝。
第五十章 雪山(十八)永夜无明
“母神不允许我们见到她,我们自然会离她越来越远。雪山不欢迎我们,我们自然无法看到白天的雪山。我们唯有顺其自然,用虔诚打动祂们。”
扎西神神叨叨地说了一大段话,自顾自地继续前行。壮硕庞大的牦牛群走在他身后,在洁白的世界构成一座移动的山丘。
玩家们却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跟着他们了。
在茫茫无际的黑夜中越走越远,直到看不到远方的标志物,那将是迷失的前兆。而在雪山中打转了这么久,众人或多或少都生出几分永远迷失在此地的恐惧。
“看来你们都发现了,我们一直在往反方向走。”周可半蹲下来,目光落在雪地上的脚印上,“前进时,身体重心前倾,脚印的前脚掌部分通常更深,脚跟则逐渐变浅。
“后退时,身体重心后移,脚跟部分的压痕更明显,前脚掌可能因拖动或缺乏推力而较浅,甚至出现拖拽痕迹。而你们看这些脚印——”
“所有脚印都是在倒退时产生的。”董希文蹲下身,观察了一会儿地面,做出判断,“也就是说我们走了一整晚,都在向后倒退吗?还不如原地踏步呢。
“话说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机制?这个副本为了给我们增加难度,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啊,连这种走越多路,离目的地越远的设定都搞出来了。”
“镜子。”傅决冷不丁地开口,“已知镜中景象与外界相反,感知也会因为视觉误差产生失调,和我们现在遇到的情况基本吻合。”
董希文赞同地点点头:“你还真别说,‘镜子’好像确实是这个副本的重要线索之一,看样子就应在这儿了。山下的客栈里是不是有镜子来着?”
他本是随口应和,林决却扶了扶眼镜,若有所思:“我觉得,我们可能应该回客栈看看。客栈中的镜子或许会是破局的关键。”
……
【2014年1月3日,于雪山营地记:
【日期是乱写的,实际上从登上雪山开始,我就无法判断这个副本中的具体时间了。天始终是黑的,我只能根据体感猜测,可能已经过去了二十四个小时。可是为什么还不天亮?什么时候天才会亮?我们一概不知。
【先说说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吧:周可用圣歌引来了整个香格里拉的罪人,逼迫林决对自己发动身份牌效果,增加了“杀死林决”这一主线任务。我们做出了约定,如果到了次日白天,依旧找不到通关方法,林决会自尽。
【我不理解林决为什么要受那个屠杀流玩家的胁迫,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可能很早就思考过这条路线,周可的行为不过是推动他做出决定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是他那样的人真的要潦草地死在这里吗?我为他不甘、不值。
【经过汇总,我、阿列克谢和张洪斌都受到了副本机制的影响,“变回孩子”了,记忆出现倒退,思想变得幼稚。林决认为攀登雪山有助于减缓年岁倒退的过程,无论是为了规避“度化”,还是应对副本机制,都是时候进行下一步了——我们在傍晚登上雪山。
【比较糟糕的是,我们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迷失在了镜中世界,明明是在前行,最后的结果却是倒退,离目的地越来越远。我们打算回山下的客栈看看,那里似乎有一些镜子,也许会是指向通关方式的关键线索。
【好在,无论如何,看现在的天色,离天亮还早。我们都还活着,并且将持续存活一段时间,直到黎明到来。】
齐斯所在时空中,楚依凝的日记刷新出了新的一页,齐斯随手翻看了一会儿,侧面获知了另一个时空中周可的动向。
和他推测的差不多,周可和楚依凝、林决等人身处同一个时空,周可在获得【墨魂长卷】后,成功利用录音机借势,胁迫林决达成了他的目的。
至此,周可所在世界线的结局将毫无悬念,二十二年前的那些玩家的命运被导向既定的轨迹,不会有其他选择。
头顶的天光渐渐黯淡,时间大抵接近黄昏,所有登上雪山的人都在庙宇中聚集。
傅决等人晚到一步,披着厚重的风雪踏入庙门。在他们到来的那一刻,祭祀坑中的尸骨又多了好几层,距离地面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距离,想必是傅决的贡献。
跟随傅决而来的九州听风等人一时间面色各异,有人早便知晓部分秘辛,也有人一副信仰崩塌的样子。
但谁都知道,身处雪山这一共同的险境,面临难以抗衡的死亡威胁,傅决手握电车难题的最终决策权,他们没有资格纠结细枝末节。
所有人都在庙门附近的空地处坐下后,傅决起身向庙宇后部走去,路过齐斯时,脚步微顿:“齐斯,我想和你单独说一些事。”
“刚好,我也有一些事想告诉你。”齐斯顺势站起身来,微笑着说。
他对傅决将要说什么早有猜测,信步跟了上去,顺便通过灵魂叶片对陆离和徐瑶下了个盯好其他人的指令。
这座藏身于雪山深处的庙宇完全是一个空壳,除却木头搭起的骨架外,再无其他陈设,好像一具被挖空血肉的骷髅,脊脊峭峭地耸立在寒风中。
庭院中的天井被祭祀坑占满,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界。齐斯和傅决一前一后,攀着角落的扶梯登上二楼的平台。
二楼有一排窗门破败的厢房,形貌苍老的喇嘛盘膝坐在房中,蜡干的皮肉贴在骨头上,干瘪而腐朽。
齐斯站在门外,侧头看向傅决,露出兴味盎然的神情:“说起来我很好奇,有什么事一定要单独说,不能让他们知道。”
“祭祀和祭品。”傅决淡淡道,“根据这个副本的机制,我们需要大量杀人,填满祭祀坑,才有概率通关。
“已知被杀死的人会在夜晚寻找凶手复仇,而我们对抗鬼怪的能力有限。所以,我希望我们能够尽快汇总信息,计算出祭品数量和逃生能力的均衡点。”
傅决所言,正是齐斯对局势的判断。
雪山副本通过夜晚的梦境使玩家获知,凡被杀死的人都会在雪山聚集,找到杀死他们的凶手报仇;次日清晨却又借由喇嘛告知玩家,需要大量杀人填满祭祀坑,才有通关的机会。
这相当于将一个两难问题放在玩家们面前:杀人是有罪的,那么你能为了获得胜利,杀多少人、犯下多大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