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莎的身影出现在旁边的瓷盘上：“您请吩咐。”
“把水手招呼过来，让他把这地方收拾收拾，”邓肯一边起身一边摆了摆手，“那家伙自从用不着掌舵之后干脆连面都不露了，还真以为得了失乡号的永久船票之后就什么都不用干了啊。”
阿加莎的声音中带着笑意：“好的，船长！”
邓肯点点头，转身离开了餐厅。
他准备返回自己的船长室，在抵达下一个“节点”之前先睡一觉，而在那之前，还可以顺路去一趟驾驶台，看看人偶小姐的情况——虽然理论上爱丽丝现在就是个绑定在舵轮上的“空壳”，除了假装开船之外其他都交给了她作为“领航三号”的本能，但就这么把那憨憨长时间留在驾驶台终归是一件不让人放心的事情。
心中转着这样的念头，邓肯不紧不慢地向着船尾甲板走去，然而就在正准备踏上前往驾驶台的楼梯时，他却猛然停下了脚步。
砰砰砰。
有敲打窗户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邓肯瞬间一怔，下意识地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但下一秒他便发现自己周围根本没有窗户——那敲打玻璃窗的声音仍然在持续不断地响起，却好像是直接响起在自己的脑海中。
邓肯皱了皱眉，紧接着终于反应过来。
那声音是直接从自己的“认知”中传来的！
他猛然抬头，看到前方不远处便是那扇正静静伫立着的“失乡者之门”……
第八百零四章 “原料”
周铭打开房门，快步走进自己的公寓小屋，第一时间便抬头看向了大门正对面的那扇窗户。
窗外仍旧盘踞着永恒不散的灰白色迷雾，而那砰砰砰的敲击声便如充满耐心的雨点般凭空敲打着玻璃窗，尽管看不到外面有任何人影，但敲击声本身便证明了访客正站在窗口。
周铭则在进入房间的一瞬间便清晰地感知到了那个站在窗口的气息——似乎是因为有了上一次的“连接”，那气息显得格外明晰。
当有人造访这里时，自己在“另一侧”原来是可以直接感知到的？
周铭心中泛起这么个念头，同时快步走向了那扇窗户，而几乎在他来到窗前的同时，蕾·诺拉那熟悉的面孔便已经浮现在窗外，其身后则是那间同样熟悉的、古典而华丽的卧房。
寒霜女王还在充满耐心地敲着玻璃，略显空洞的双眼中倒映着熠熠星光——周铭立刻打开了窗，与这位唯一会在这里拜访自己的客人打着招呼：“很高兴看到你回来。”
“请让我进去……”蕾·诺拉怔了一下，双眼似乎用了很久才正确地聚焦在周铭身上，随后用略有些虚弱的语气说道。
周铭瞬间察觉了对方的情况不太对劲，立刻向旁边让开路，同时伸手想要去搀扶这位寒霜女王。
下一刻，随着蕾·诺拉微微侧身的动作，他才终于发现了对方那空荡荡的左臂——不只是左臂，甚至包含了一部分肩膀、胸口和腰腹，她上半身有几乎三分之一的部分竟然都已经不翼而飞！就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给整整齐齐地吞噬掉一样！
而更诡异的是，在她躯体断裂的地方并无血液流出，只有一层模模糊糊的“光膜”覆盖着那些残缺的断口，并且不知是不是错觉……邓肯感觉那层“光膜”甚至还在缓慢扩大和延伸……
它在进一步吞噬着寒霜女王躯体剩余的部分！
看到蕾·诺拉有些费力地想要翻越窗口，周铭瞬间从惊愕中清醒过来，赶忙上前搀住了对方完好的那半身体，小心翼翼地把她接了进来——他感觉对方的体温很低，就像冷冰冰的幽灵一样。
“我们又有一段时间不见了，”蕾·诺拉抬起头，向眼前这位友善的“古神”露出微笑，“在一番惊心动魄的旅行之后，再看到您的这座‘宫殿’还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
“你先别感叹这个了，”周铭赶紧打断了对方，一边扶着她走向客厅的沙发一边飞快问道，“你胳膊怎么回事？”
“别为我担心，我的手臂……还在，”蕾·诺拉在沙发上坐下，有些虚弱地喘息着，又用仅剩的右手按着左边肩膀的位置——按在那片空荡荡的“空气”上，“我手中正抓着一样东西，它会让我的躯体‘消失’，但我不敢松手，我一松手，它就会消散掉，我试了很多次都是这样，所以我一路上都紧紧抓着它……现在看来大概是拿得太久了。”
“手里……抓着一样东西？”听着对方的话，周铭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了对方那空空如也的左侧身体，“你手中有什么？”
“我现在试着把它交到您手中，”蕾·诺拉深深吸了口气，似乎稍微恢复了一些气力，她坐起身，从姿势上仿佛正抬起右手，并将某种不可见的东西递过来，“我不知道它落到您手上之后会发生什么变化，或许它还是会消散掉，也可能会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我没有办法……”
她的神志似乎已经受到了“某物”的影响，言语变得含混不清，但仍然坚定不移地把东西递了过来，周铭看不到它，只能抬起手接着——他感觉自己触碰到了寒霜女王冰凉的手指，而后是同样冰凉且质感柔软、松散的什么东西，那东西落在他的手心。
蕾·诺拉真的把某种不可见的事物递了过来，一个真实存在，但无法用眼睛观测到的东西。
下一秒，周铭便注意到蕾·诺拉消失的躯体开始飞快恢复——她的肩膀、胸腹重新出现了，接着是整条手臂。
而他仍然能感觉到自己手心那团冰凉、松散的东西。
“……它还在，”周铭低头看着手心，语气中带着讶异，“这到底……？”
他突然停了下来，惊愕地睁大眼睛——在他的注视中，原本空无一物的手心里正有某种“东西”缓缓浮现，那先是一团近乎透明的影子，而后影子开始具备实感，变成了一团像是被捏起来的尘埃一般、边缘模糊不清的灰色物质。
那团灰色物质静静躺在周铭的手心，其内部仿佛时刻在发生着难以理解的变化，它的核心似乎在蠕动和震颤，总有诡异的轮廓浮现，它的边缘则像是覆盖着一层令人视觉错乱的雾，仅仅是盯着看一会，便令人有头晕目眩之感。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周铭终于忍不住低声咕哝着，随后又猛然抬头看向了旁边的寒霜女王，“你从哪找到这东西的？就是你上次提到的‘边境之外’？”
在摆脱了那团“无形之物”之后，蕾·诺拉的躯体和精神都明显开始快速恢复，这时候她的脸色已经正常许多，听到周铭的疑问，她立刻轻轻点了点头。
“在这片灰白迷雾的尽头，在我上次提到的那道‘边界’之外，这东西到处都是……那边的整个‘世界’甚至都是由它们构成的，”她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在上次与您交谈过之后，我便开始能感知和看到它们，但我仍然搞不明白它们到底是什么，而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东西是可以‘带’回来的，我就带了一点回来，想看看您有什么思路。”
周铭的眉头一点点皱起，在确认这东西真的是来自世界尽头之外后，仿佛有无数的思路和猜测一下子都冒了出来，而伴随着无数想法的涌现，他更是隐隐约约感觉到……
自己的“本质”中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松动。
他的“蜕变”再次加速了。
周围的星光嗡嗡隆隆地震颤着，星光中仿佛回荡着无数无法理解的嗡鸣低语，蕾·诺拉谨慎地看了一眼四周，随后轻车熟路地压制心智，尽量不去理会那些在群星中回荡的声音。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地方了，她不会像上次一样大惊小怪。
古神嘛，思考起来大概就是这么个B动静。
而就在这时，周铭终于轻轻呼了口气，他猜到了蕾·诺拉带回来的这东西是什么，现在只剩下验证自己的猜想。
他抬起手，指尖跳跃着一丝幽绿的火焰，他尝试去有意识地干涉那火焰，回忆着自身“蜕变”时的感受——在他的注视中，那火焰中的幽绿正在渐渐褪去，隐隐约约的星光则浮现在跳跃的火苗里。
他慢慢将手握起，用星光将那团冰冷而不定形的灰色物质渐渐浸没，他将手握拳，那灰色的团块便缓慢消融在星光里。
蕾·诺拉瞪大了眼睛，惊愕而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您……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吗？”她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那充盈着星光的巨人转过头，对她发出温和而喜悦的声音——
“是原料。”
“原料？”蕾·诺拉错愕地听着，显然没有理解，“什么原料？”
“新世界的原料，基础的信息单元——正如我此前猜测的那样！”周铭看着蕾·诺拉的眼睛，他缓缓张开手，那团灰白的团块已经完全消融在星光里，消融在他体内，而他则完全理解了这团“物质”的本质，“信息是不灭的，信息只会转化，领航二号的理论是正确的，信息是一切的基石——万物皆是信息的表述，就连大湮灭本身，也是如此！”
蕾·诺拉困惑地听着，而周铭此刻已经从沙发上起身，他难以抑制自己这时兴奋而喜悦的心情，下意识地在沙发旁绕着圈走来走去，一边走着一边飞快思考，又时不时猛然停下，整理着庞杂的思绪。
“世界是由信息组成的，万物在尘世间运转的本质都是信息的表述以及相互联系、转化的过程，”他在蕾·诺拉面前停下，飞快地向这位寒霜女王解释着，“你可以将整个世界都视作一台无比庞大的、包含了一切参数且自洽运行的‘数学机器’，而尘世万物都是这台机器运转中出现的数据，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件，则都是这台数学机器的‘解’……”
蕾·诺拉艰难地跟随着周铭的思路，这时候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您的意思是，我们的世界是虚幻的？”
“不，是真实的——因为我们自身也是这台数学机器的一部分，我们自己也是无数信息的堆砌结果，”周铭飞快地摆了摆手，继续说着，“如果万物皆信息，那么世界上就不存在信息之外的‘真实’，而这正解释了大湮灭的本质……但是这部分解释起来需要很长时间，我相信你自己是可以想明白的，我要说的关键是……信息本身是不会消失的，它的‘基础单元’只会从一种状态转换到另一种状态……”
周铭突然停了下来，他竭尽全力地思考着，随后格外用力地挥舞了一下手臂。
“因为‘数学机器’自有永有，它的运行应包含一切‘解’，构成它的那些‘参数’既不会停止，也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转化了，转化成某种无法被寻址和读取的状态——对于数学机器而言，这仍然是‘解’的一部分，而对于我们这些依赖数学机器来理解世界的生灵而言，这个过程……被称作‘世界末日’。”
第八百零五章 关于余烬
群星正在轰鸣，发出仿佛能够撼动万物根基的怒吼，真理在群星的光辉中闪耀，充盈着视野，灼灼照耀着灵魂，蕾·诺拉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智正在这轰鸣的真理面前逐渐融化——
她在化作那真理的一部分，她在理解眼前这位“千面星光”的言语，理解一些她原本绝无可能接触过的知识，她突然懂得了事物运行的逻辑，而淡紫色的星辉则在她的视野尽头跳跃着，瑰丽得令人窒息。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那些在群星中闪烁的亿万眼睛，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开口：“我懂了……那些是世界撞击之后冷却下来的灰烬……但灰烬并不是‘消亡’，灰烬只是需要重新赋值和建立映射关系……”
陌生的词句从自己嘴里说了出来，蕾·诺拉心底隐约泛起一丝疑惑，但这些疑惑转瞬即逝，她自然而然地理解了自己说出来的那些东西，而后，她看到眼前的星辉发出赞许的闪烁。
周铭有些惊讶地看了蕾·诺拉一眼，没想到这位寒霜女王竟然可以如此准确地理解自己说的东西，但他现在并没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这些——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放在了蕾·诺拉在“界外”发现的那些“灰烬”上。
领航二号的“万物皆信息”理论是正确的，“世界”可以被视作是一种包含了万物数据和计算规则的“数学机器”，是一个庞大的信息储存和运算系统，所以大湮灭的本质才可以被视作是几个互不兼容的“系统”强行合并之后产生的冲突和严重bug……
数学机器的碰撞导致了各自世界那些原本有序运行的“信息”陷入混乱，大量原本可以正常“调用”的参数现在变成了无法识别的东西，而数学机器本身也失去了稳定运行的根基……
远古诸王所建造的这座“庇护所”，就像一个在系统陷入混乱之后勉强维持运行的沙盒环境，这个沙盒强行保留了一部分“信息”的映射关系，但从本质上，整个沙盒仍旧是“系统崩溃”的一部分……
信息并不会凭空消失，至少在大湮灭这种类型的灾害面前，构成世界的“信息单元”并没有真的消失掉，从“数学机器”的角度看，那些信息单元只是失去了和“世界法则”（操作系统）的联系，就像……
周铭突然停了下来，他在思索中抬起头，看向房间最深处的那台电脑——那台电脑仍旧在运行，屏幕上的光标如有生命一般闪烁着，而在他的注视下，那光标突然自行移动起来，一行文字则随之浮现：
“数据已破坏，格式化未完成-世界。”
周铭眨了眨眼，电脑屏幕上的文字仿佛幻觉般消失不见。
但他已经明白了——他的理解是正确的。
他轻轻呼了口气，默默整理着头脑中那些如风暴一般的思绪，但在思路逐渐明晰的同时，他又忍不住皱起眉。
他总觉得自己的理解中似乎还少了什么……关于“信息不会消失”这一点，他有些不确定。
信息真的不会消失吗？在“世界”范围内，这一点似乎成立，但世界之外……是什么样的？在那片广袤而虚无的，他的创造者文明曾短暂窥探过的无尽……“虚空”中，又有着怎样的万物规律？
冥思苦想没有结果，不曾跳出世界的心智永远也无法想象世界之外的真理，周铭皱着眉慢慢摇了摇头，但与此同时，他却也想起了自己不久前与领航二号的那次交谈。
他想到了那位远古人工智能的恐惧与偏执，想到了领航二号永恒的忧虑与愿景——超脱世界。
必须给未来的文明留下一个能够超脱世界的“可能性”。
周铭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在心中汹涌的思绪渐渐平复之后，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今天想不明白的东西，在遥远未来的某一天，总有人能想明白的。
蕾·诺拉有些紧张地看着眼前的古老存在，她终于感觉到对方那风暴一般的思维过程再次平静下来，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
周铭沉默了一下，抬起右手，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手心。
星辉在指尖跳跃，在掌心弥漫，一团模模糊糊的“灰烬”短暂重现在他手心，变化出各种各样的形态，随后又如幻影般消失不见。
“最重要的‘原料’问题解决了，但原料的情况跟我预想的不太一样，”他一边思索一边说道，“这些是‘冷却的余烬’，它们和世界‘底层系统’之间的联系已经完全断开，自身也已经停止演化，这和四神以及无垠海的情况不同……我没办法通过温和的‘重编译’来重塑这些灰烬，你刚才也看到了，即便灰烬重塑，但只要我的‘维持’一消失，它就会跟着消失，这些‘冷却的余烬’明显缺乏自持性……
“或许需要一个‘原爆点’？必须首先批量重建这些‘原料’的映射关系，并为它们赋予‘第一推动力’……”
他这么说着，也没管面前的“寒霜女王”到底能不能听懂——反正这位女王陛下好像莫名其妙就能懂一大堆东西，他就当她“悟性高”。
“您需要引爆整个无垠海吗？”她惊奇地睁大眼睛，“这会不会……”
悟了，但没悟对。
“不不不，我所说的‘原爆点’不是真的要炸掉什么具体的东西，而是一种……概念上的‘信息爆发’，”周铭赶紧摆摆手纠正着对方的理解，随后又在思考中补充道，“可能还伴随着庞大能量的释放，但这跟引爆无垠海没什么关系……”
虽然在这个过程中，无垠海肯定也没了——这句话周铭没说出口。
蕾·诺拉仍然很好奇，但这一次她没有在“到底要不要引爆无垠海”这个方向上追问下去，而是在短暂思索之后转移了话题：“您知道‘原爆点’在哪吗？”
“……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周铭摸着下巴，谨慎地说着，随后摆了摆手，“不过现在你也不用考虑这些，我目前的关注焦点还是在边界之外的那些‘灰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