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肯轻轻舒了口气,他低下头,透过二楼的窗户看着被瓦斯灯照亮的街道。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不管十一年前那场大火是否存在,不管是不是太阳碎片污染了当事人的记忆以及城邦留下的记录,只有一点很关键:
为什么妮娜记得那场大火。
……
上城区,一座隶属执政官名下的宅邸内。
凡娜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但这一次,这噩梦不再与黑太阳有关,也没有指向那艘从亚空间返航的失乡号——她只是突然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
在那个充斥着雾、烟、血腥以及狂乱人群的夜晚,年仅十二岁的她被自己的叔父背着从暴徒围攻中逃离。
在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无助、脆弱的样子,引以为傲的武技和强大的神术力量化作乌有,她只能在狂人和阴影的追逐下仓皇逃窜,和叔父越过工厂上空的管道与阀门,她在浓烟和热浪中惊恐地俯瞰城市,看到无边火海四处升腾,弥漫在目之所及的整个城区……
身披睡裙的年轻审判官坐在床上,深深吸了口气,看着窗外的天空——世界之创的清辉仍然高悬天际,而挂在窗户附近的挂钟显示这才刚过午夜。
她觉得自己简直在噩梦中沉沦了一个世纪。
凡娜起身扭亮电灯,来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低声念诵风暴女神的名字,获得内心的平静之后才叹了口气,仿佛安慰自己般自言自语:“至少现在不会梦到那艘船了……”
她话音刚落,便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从屋外的走廊响起,紧接着传来了敲门声:“凡娜?凡娜你做噩梦了么?”
是叔父的声音——这座城邦最令人敬仰的执政官。
“我没事。”凡娜定了定神,随后整理了一下衣服,起身去打开房门。
丹特·韦恩站在门口,这个灰发灰眸、不算太魁梧的中年人显然也是刚刚醒来,他随意披了件外套,在门开之后便关切地看着自己的侄女。
由于曾在某次事件中失去了一只眼睛,他如今拥有一只红宝石制成的眼球——这眼球内部还可看到精巧的黄金纹路,眼球周围的眼眶上则可看到十一年前留下的狰狞疤痕,这让他的面容令人生畏。
但凡娜早已看习惯了,她知道自己的叔父其实是个宽和而公正的人。
“做了个噩梦,”她揉揉眼睛,语气有些无奈,“没想到把您吵醒了。”
“没什么,上了岁数本就睡眠很浅,”丹特·韦恩关心地看着凡娜,“又梦到小时候了?”
“嗯,又梦到那时候了。”
第八十三章 幽灵亦与现实纠缠
叔父取来了安神的草药酒,药力和酒精的力量让凡娜略有些烦躁的心绪终于渐渐平复下来,她打开了通往阳台的门,站在阳台上吹着风,看着远方大教堂的方向。
丹特·韦恩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你每次回来住都会做噩梦,而且总是梦到小时候的事情。”
“……作为一名审判官,这是不应有的软弱表现,”凡娜嗓音低沉,她足足比自己的叔父高出一头还多,但在这位相依为命将自己养大的长辈面前,她总不介意表露出内心中的真实一面,“我很苦恼。”
“……跟海蒂谈过么?”
“她跟我推荐了四种脑外科手术和两种神经穿刺疗法,”凡娜叹了口气,“考虑到多年交情,我没动手。”
“……是她的风格,她不怎么跟正常人打交道,”丹特·韦恩摇了摇头,“其实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被那一晚的噩梦所困。”
“我也总以为自己已经走出来了,”凡娜揉着眉心,“或许真的跟这座大房子有关吧,只要回到这里,我就会梦到当时的情景……或许我该考虑为这座房子再举行一次驱邪仪式,要不我总觉得这座建筑物里封存了当年那场灾难的阴影……”
丹特叔父思索了一下,倒是没有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是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这次你的噩梦中还是有那场火灾么?”
凡娜点点头:“是的,到处都是大火,您背着我从火场中逃出来,我甚至清晰地记得我们从工厂的管道上逃离城区,附近有一座燃烧的建筑物正在大火中渐渐倒塌……”
说到这她停了下来,目光落在自己的叔叔身上:“……您并不记得有这场火,对吧?”
“不只是我不记得,所有人都不记得,”表情严肃的城邦执政官慢慢摇着头,“我只记得毒气泄露的管道以及那些发了狂的邪教徒……那一晚的当事人有很多,但似乎只有你见到了熊熊燃烧的火海。”
凡娜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思考了不知多久,才突然轻声开口:“除了‘火灾’这件事之外,我和您的记忆都是吻合的……当时我什么都不懂,但现在我很清楚,这一定是某种超凡力量在施加影响,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又晋升成为一名圣徒,这种影响仍未消散。”
“这说明要么这种影响的位格极高,以至于在你的灵魂中烙下了终生不灭的印记,要么就是影响的源头并未随着那次事件平息而消失,反而一直隐藏在城邦某处——这些年我一直在调查这件事,但很遗憾,到现在也没什么进展。”
丹特·韦恩的语气到最后带上了一丝歉意,他不仅是在为无法解决侄女的苦恼而抱歉,也是因为自己身为城邦执政官却始终调查不清一桩旧案而心怀遗憾。
十一年前那次“大混乱”,留下的疤痕太长远了。
凡娜知道这件事不只是自己的心结,也一直是叔父的心病,但她并不擅长安慰别人,想了半天,她也只能把话题引开:“我记得当时抓了很多邪教徒,从事后的清算来看,那一次事件甚至比四年前的‘黑太阳’事件规模还大。”
“是啊,抓了数千人,多到我都怀疑这么多邪教徒是怎么能藏在普兰德这一座城邦里的,”丹特·韦恩叹了口气,“而且还不止一个教派……有追随黑太阳的太阳异端,有崇拜幽邃圣主的湮灭教徒,甚至还有崇拜亚空间本身的终焉传道士……这些阴沟里的蛆虫在那一晚全都冒了出来,神经错乱地四处破坏。”
凡娜看着丹特:“但根据后来的审讯结果,当局抓捕的数千破坏分子竟无一人可以称得上‘主谋’,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当晚为什么要引发混乱,与其说是那些邪教徒在组织起来搞破坏,不如说他们只是在同一时间被引爆了精神深处的疯狂,陷入了集体失控状态。”
丹特一时间没有说话,他静静地思索着,随后突然看着凡娜的眼睛:“你烦躁的原因应该不只是因为做了那个噩梦吧——突然提起这些事情,与最近城邦不安稳的局势有关?”
凡娜没有回避这个问题:“确实有一定关联——太阳异端在向城邦汇聚,他们在寻找一个被称作太阳碎片的‘异常’,而失乡号也几乎同时重新出现在现实世界,其‘航向’隐约指向普兰德,虽然这两件事还说不好有什么关联,但这种乱流涌动的气息……总让我忍不住想起十一年前那次混乱。”
“……我已经下令所有港口严查人员流动,并和其他城邦的执政官通了消息,有不少太阳异端在船上被揪了出来,他们流入城邦的途径基本上是掐断了,至于已经流入普兰德的那些……主要还是看教会方面的动作,守卫者是寻找并锁定超凡犯罪的专业人士。”
说到这,这位中年执政官突然停了下来,他仿佛是在仔细斟酌有些事情是不是该现在提出,但在片刻犹豫之后还是下定了决心:“至于失乡号的事情,在超凡领域我帮不上太大的忙,但在世俗方面,我有个想法。”
“世俗方面?”凡娜皱了皱眉,她刚想说失乡号那艘幽灵船能跟“世俗”扯上什么关联,便紧接着想起了某个说法,“等等,您是说……”
“先锋探索舰璀璨星辰号的船长,露克蕾西娅·艾布诺马尔,还有北方海域那个海盗头子,海雾号的船长提瑞安·艾布诺马尔,”丹特不紧不慢地说道,“失乡号是一艘超出现实理解的幽灵船不假,但只要它曾是现实世界的一员,现实世界就留有它曾存于世的‘锚点’……不知道邓肯船长的一双儿女,对自己的‘父亲’再度现世会有什么反应。”
凡娜慢慢睁大了眼睛,她习惯了用简单粗暴的办法直接解决敌人,却从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与失乡号有关的事情,但很快她便皱起眉来:“但我听说那两个人几乎不和城邦势力打交道……他们在无垠海上自成势力各霸一方,和所有城邦都保持着冷淡甚至紧张的关系。”
“这很正常,毕竟他们是那个幽灵船长的子女,璀璨星辰号和海雾号更是当初失乡号的两艘护航舰——尽管他们在一百年前就分道扬镳,但在大多数城邦眼里,只要跟那个幽灵船长沾上过关系的,就意味着诅咒和危险,与其说是他们疏远了城邦,不如说是城邦在主动回避他们。”
凡娜皱着眉看着自己的叔父:“那您难道指望他们能来帮普兰德对抗他们的父亲?”
“只是个想法,但值得一试,”丹特竟很认真,“毕竟,我们都知道璀璨星辰号和海雾号在一个多世纪前就与失乡号分道扬镳,露克蕾西娅和提瑞安在维瑟兰十三岛事件之前就与他们的父亲决裂了,半个多世纪前更是有传言说某些远洋船长亲眼见到海雾号在北方海域和失乡号的幻影交战——那个时候失乡号已经成为传说中的幽灵船,这或许能说明那两位船长在面对自己‘父亲’时的态度。”
“半个多世纪前……那时候海雾号还是寒霜女王麾下的总旗舰,那位提瑞安船长或许只是在奉命保护城邦,”凡娜一边思索一边慢慢说道,“不过您说得对,至少这足以证明海雾号确实有和失乡号对抗的记录。”
但她仍有些疑虑,并在思索了几秒种后把心中疑虑说了出来:“如果璀璨星辰号和海雾号不理会普兰德怎么办?”
“所以这只是个尝试,”丹特静静说道,“我会把消息散布出去,找途径把失乡号现世并驶向普兰德的情况送到那两位船长的桌子上——我只做这么多,之后那两位船长会有什么反应就看他们的了。”
第八十四章 邓肯船长的儿女们
即便是幽灵,也曾是现实世界的一员,一个世纪前坠入亚空间的失乡号如今再怎么可怕,也是被现实世界的工匠打造而成的舰船,就如那位邓肯船长,在化作亚空间的阴影之前也曾是个人类。
对普通的海员而言,与失乡号有关的一切都必然要蒙上一层“诅咒”、“诡异”的面纱,就好像那恐怖的幽灵船长是直接从亚空间中滋生出来的造物一般,没有人会思考一个在无垠海上游荡的天灾是否有什么个人喜怒,是否有什么人际关系,许多人心目中的“邓肯船长”甚至就像一个符号化的自然现象——存在即可,无需追本溯源。
恐惧在凡人心中筑起了高墙,让他们下意识地不去思考高墙对面究竟还有什么细节。
但作为专门与这种恐惧对抗的审判官,凡娜懂得该怎么从一系列的传说、夸大、呓语中分辨出那些真实的部分。
失乡号那位可怕的船长……在他还是个人类的时候,在维瑟兰十三岛事件之前,他也有自己的至交好友和家族成员,他手下也有忠心耿耿的水手和副官,他也需要去港口维护补给,去跟城邦当局打交道。
他不可能一生下来就是个移动天灾。
邓肯船长有一对儿女,分别是长子提瑞安·艾布诺马尔,以及女儿露克蕾西娅·艾布诺马尔——而且他们现在仍存于世。
据说某种诅咒的力量延长了他们的寿命,让这两位船长能够和他们那可怕的父亲一样永生不朽地在世界上徘徊。
这两位船长各自执掌着一艘强大的舰船,并长期徘徊在文明世界的边缘,他们与所有城邦的关系都很冷淡甚至隐隐对立,以至于许多人甚至都不敢想象邓肯船长竟还有一对儿女在世间活动,而只有一部分通晓历史又足够理智的人才了解他们的事情。
另一方面,尽管与各个城邦关系冷淡,这两位船长却至少还站在人类这边——失乡号可怕的诅咒并没有让他们步上邓肯船长的后尘。
露克蕾西娅·艾布诺马尔女士执掌的璀璨星辰号是一艘强大的先锋探索船,这位女士热衷于探索世界的极限,据说她曾抵达已知世界的最边缘,并在那里见证了世人难以想象的奇观。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世界边缘寻找什么,但在极偶尔的情况下,她会派出使者造访某些城邦的探险家协会,并将自己在航路上发现的一些知识告诉世人——这仅有的善意联系是她仍站在人类一侧的证明。
据说冷港城邦的探险家协会甚至给这位神秘的女士颁发过一枚名誉会员的勋章,但没有人知道后者是否接受了这份……“名誉”。
提瑞安·艾布诺马尔则是一个比他的妹妹更加“接近”人类世界,却又更加危险的存在——在半个多世纪以前,他曾效命于北方海域的寒霜城邦,现在的他则是冷冽海域最强大的海盗船长。
这位喜怒无常的船长控制着冷冽海将近半数的主要航线,以海雾号为旗舰,有十余艘战船为其作战,他事实上已经成为冷冽海上除了冷港、寒霜之外的一支半官方势力,其所占据的岛屿也发展到能够与城邦分庭抗礼的程度,俨然超过了“海盗团”的概念。
至于这位提瑞安船长是如何从寒霜女王麾下将领摇身一变成为海盗首领的,人们众说纷纭——
一部分人说他正是半个世纪前寒霜叛乱的主谋,是亲手将寒霜女王推上断头台的人,他则在那之后洗劫了城邦财富,以此建立了强大的海盗团。
另一个说法则截然相反:少数学者认为提瑞安·艾布诺马尔在寒霜叛乱的时候为女王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他最后变成海盗并频繁袭击寒霜、冷港之间的船只则是因为心灰意冷,以及为女王复仇的执念。
凡娜不知道这纷纷乱乱的世人猜测中有几分真几分假,考虑到那两位船长的性格,他们应该也没兴趣向世人解释自己的事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失乡号重现世间,对他们而言绝对是一件需要关注,甚至需要警惕戒备、全力备战的大事。
毕竟,这对兄妹在一个多世纪前便带着各自的舰船背叛了失乡号——而现在,他们那暴怒的父亲又从亚空间回来了。
当然,就像丹特·韦恩说的那样,这也只是一张备用的牌——能派上用场更好,但不能把希望就押在这张牌上面。
真正能指望上的,还是自己的力量。
……
当街区教堂的钟楼鸣响,特殊节奏的汽笛声也同步打破夜晚的寂静,沉寂了一夜的城邦也就渐渐苏醒过来。
阳光正沿着远方的建筑群渐渐蔓延,天空中的“世界之创”在阳光中逐渐变淡、消隐,车马行人的声音从街道上传了过来,这座被无垠海包围的城市又经历了一次夜幕,并安然迎来了日出。
妮娜早早就起床准备好了早饭,蘑菇酱和烤面包的香气帮助邓肯驱散了这具人类之躯在清晨时的困倦,听着外面街道上传来的自行车铃声,他突然说道:“你想要辆自行车么?”
“自行车?”妮娜愣了一下,紧接着摆摆手,“那好贵的……而且我也用不到啊。”
“上学会方便一点,”邓肯说道,“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
他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这间古董店虽然看上去不怎么样,但从仓库中货物的堆积轮换情况以及店内存放的现金判断,它平日里其实应该是有稳定销量的,至少养活两个人是绝对绰绰有余的事情。
如今妮娜这生活拮据的状态,完全是因为她原本的叔叔将一半以上的家财都捐给了邪教,剩下的钱又有一大半被挥霍在了烈酒、赌场和药品上。
现如今这堕落的生活已经结束,在浪费的大额开销被堵住之后,他别的不用干,只要正常维持店铺的生意就能让妮娜过上比之前更好一点的日子。
当然,他并不懂得开店,记忆中所知的几个进货渠道也有些模模糊糊,但……这都可以慢慢适应。
最关键的,还是要让妮娜真正安下心来,让她习惯自己的“叔叔”已经重新变得可靠这一转变。
妮娜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啃着有些发硬的面包,过了一会还是重复道:“那好贵的……”
邓肯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便突然听到有敲门声从一楼传来。
“这么早……还没开门就有人来?”妮娜听到敲门声愣了一下,下意识念叨着,紧接着便起身向外走去,“我下去看看情况!”
女孩飞快地跑下楼去,邓肯则随手掰了块面包扔给正在桌上踱步的鸽子:“你说……除了正常开店,还有什么赚钱比较快的法子呢……要不用你开个物流公司?”
这鸽子顿时往旁边跳开两步,气急败坏地拍着翅膀:“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然后它就开始叨叨起来,什么“那黛玉大怒,抡起丈八蛇矛”,又“唐长老双拳祭出,直打得那裘千仞陀螺般旋转”,接着又“待抬头看时,如来头上现一血条,盈满全屏,三兄弟冷汗尽出”……
邓肯整个人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