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半跪在岩石之后,指尖渗着血,每根丝线都好似从她肉里抽出一般:“吾仅能锁住他三息。”
她抬头之时,眼角沾着血渍。
“速去。”
三息之期。
陆寒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目睹萧无尘的剑刺入黑须最为密集之处,青锋所过,黑须如被火烤之蛛丝般卷曲;看见道碑上的金血滴落在剑刃之上,令剑身泛起神圣之光;看见混沌主宰的灰雾之中伸出一只骨手,正抓向萧无尘的后心。
“三息已过。”
风铃儿的声音颤抖不已。
萧无尘突然笑了。
那是陆寒从未见过的笑容,带着几分释然,几分苍凉。
他反手握住骨手,任凭骨刺扎入掌心:“守道者之命,本就是为后来者斩断因果。”
血溅落在陆寒脸上。
他终于看清萧无尘道袍之下的伤口——从左肩至右腹,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正往外流淌着与道碑相同的金血。
原来师尊早已负伤,在他与混沌主宰缠斗之际,在他说“去练剑”之时,在他板着脸骂他“剑穗系歪了”之际。
“速走!”
萧无尘的吼声在裂隙中响彻。
陆寒转身之时,听见身后传来骨骼碎裂之声。
他不敢回头,只能紧握铁剑,任凭剑纹里的光灼伤掌心,疼痛难忍。
苏小璃的哭声,大柱哥的骂声,风铃儿的抽气声,皆被他抛于身后。
裂隙深处的黑暗如一张巨口,可他知晓,那里有莲花山谷,有刻着“尘寰”的剑冢,还有——
“小心!”
苏小璃的尖叫再度炸响。
陆寒猛地回头。
裂隙入口的天空突然被阴云所笼罩,原本缠绕在萧无尘身上的黑须突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漫天血雾。
雾中传来低沉的嘶吼,仿若千万人同时哭泣。
大柱哥的屠刀“当啷”一声落地。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手里还握着半块烤红薯——是小丫头刚才硬塞给他的。
“陆兄弟。”
他的声音如破了的风箱。
“这鬼东西,老子砍了三十年猪,今日便砍它娘的。”
血雾之中伸出一只比人大三倍的手,掌心布满倒刺。
大柱哥抄起屠刀,迎着那只手冲了上去。
他的背影在血雾里被拉得极长,如一根烧红的铁,欲将这团阴毒的雾戳出一个窟窿。
陆寒的脚步略微停顿。
他听见裂隙深处传来剑鸣,恰似母亲临终前哼唱的那首摇篮曲。
他又看了大柱哥一眼,转身扎入黑暗之中。
身后,血雾里的嘶吼声愈发响亮。
血雾里的巨手带着腥风拍落之时,大柱哥的屠刀正砍在第三根倒刺之上。
铁锈混着血珠溅上他的粗布衣襟,三十年来剁猪骨练就的腕力全凝聚在刀刃之上。
那是他十六岁跟随老屠户所学的“断骨式”,专挑牲畜关节最硬之处下刀。
“给我滚开!”
他脖颈青筋暴起如虬结的树根,屠刀竟将裹着黑雾的掌心劈出一道半尺长的裂缝。
血雾被这股蛮力冲散些许,露出下方青灰色的骨茬,如被虫蛀空的老槐树。
小丫头躲在米缸之后攥着他衣角的手突然收紧,大柱哥眼角余光瞥见那团刺眼的红,喉咙里发出闷吼:“老子今日所剁的并非猪,而是吃人的鬼!”
话音方落,第二只手自血雾中探出。此次并非掌心,而是五根骨指,每一根皆有婴儿手臂般粗细,径直戳向大柱哥心口。
他欲躲避,然而腿肚子早被第一只手的倒刺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裤管流淌而下,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红的痕迹,宛如绽放的花朵。
屠刀举至半途,腕骨处突然传来咔嚓声响——乃是骨指擦过他的手臂,生生压折了两根筋。
“大柱哥!”
苏小璃自米缸后扑出,将怀中的小丫头塞进石缝之中。
她指尖尚且沾着自己后心的鲜血,却不顾自身,伸手去拽大柱哥的胳膊。
血雾中的嘶吼陡然拔高,仿若被触怒的野兽,第三只手裹挟着黑风砸向两人头顶。
“走!”
大柱哥反手将苏小璃推了出去。
他已握不住屠刀,“当啷”一声,屠刀掉落在地,他却弯腰抓起一块碎砖,说道:“老子当年能将三百斤的猪腿扛三里地,还怕你这破骨头不成?”
碎砖砸在骨指上,仅溅起几点火星,可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陆兄弟,莫要管我们!快去解决那棵黑树!”
这声呼喊穿透血雾,传入裂隙深处陆寒耳中。
他正被剑冢前的古碑震得脚步踉跄——碑上“尘寰”二字泛着幽蓝的光芒,每一道笔画里都锁着剑意,好似无数把小剑在刺痛他的识海。
然而大柱哥的声音比那更为锋利,径直撕开他因剑意震荡而混沌的神智。
他忆起大柱哥总在铁匠铺外塞给他烤红薯,忆起那年他被地痞围殴,大柱哥举着杀猪刀冲进来时,道袍下摆还沾着猪毛。
“大柱哥!”
陆寒欲回头,可剑冢的光芒突然暴涨。
碑身裂开蛛网状的纹路,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嗡”地飞出,径直扎进他的心口。
剧痛之中,他听见萧无尘的声音在识海回荡:“阿寒,剑冢里的是上古剑灵的本体,唯有你的血方能唤醒它——”
话音戛然而止。
陆寒猛地转头,裂隙入口的方向突然亮起刺目的金光。
那是萧无尘。
他的道袍已被黑须撕成碎片,露出浑身青铜色的纹路,每一道纹路都在渗出金血。
原本缠着他的黑须此刻如同被火烤的蛇,疯狂扭曲着后退,可混沌主宰的元灵却凝成实体。
那是一个裹着灰雾的骷髅,眼眶里跳动着幽绿的鬼火,正将一只骨爪按在萧无尘心口。
“守道者的血,果然比千年人参还要滋补。”
骷髅的声音如同指甲刮过石板。
“待我吞了你,再去吞噬那小崽子的剑意——”
“住口!”
萧无尘突然笑了。
他的左手掐住骷髅的骨爪,右手按在自己心口。
金血顺着指缝喷涌而出,在虚空中画出古老的符咒。
道碑从他背后浮起,“守道”二字的金血滴落在符咒上,宛如活物般游走着汇聚成剑形。
“你疯了?这是同归于尽的禁术!”
骷髅的鬼火剧烈晃动,骨爪开始挣扎。
“我尚未吸够——”
“守道者的命,本就是为后来者斩断因果。”
萧无尘的声音愈发轻柔,可金光大盛。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青铜纹路却愈发清晰。
“阿寒,道并非用于掌控,而是用来守护的……”
陆寒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看见师尊的身影像雪遇阳光般消融,却有一道金光冲破血雾,直贯他心口的铁剑。
剑纹里的光突然暴涨,原本锈迹斑斑的剑身开始剥落,露出底下青黑的剑骨,每一道纹路都在共鸣着萧无尘的声音。
“师尊!”
陆寒踉跄着扑向裂隙入口的方向,可剑冢的铁剑突然发烫,烫得他掌心冒起青烟。
那乃是萧无尘的力量,携带着松木香与铁砧的温度,正沿着剑纹向他的识海钻去。
他忆起初次见到师尊之时,对方蹲下身为他擦拭脸上的炉灰;忆起演武场暴雨之中,师尊将自己的道袍披在他那被淋湿的剑上;忆起昨日清晨,师尊偷偷往他的剑穗里塞了一颗驱毒丹。
原来彼时师尊便已然受伤了。
“不!”
陆寒吼出声来,眼泪混杂着血珠砸落在剑身上。
然而萧无尘的声音仍在继续:“谨记,当你觉得握不住剑时,便想想那些盼你归家之人……”
最后一个字消散的瞬间,陆寒感觉有某物在识海之中炸开。
他原本停留在第十八层的剑意陡然开始攀升,宛如被人推着攀爬陡峭的山阶。
第一层是十岁时对着剑谱发呆的自己,第二层是十六岁被师尊带回宗门时的颤抖,第三层是为救苏小璃硬抗筑基修士而受的重伤……直至第十八层,是他握着断剑站在大柱哥染血的屠刀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