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作响,识海里那道白衫虚影突然动了动,似要冲将出来。
但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看向苏小璃。
少女正用银针扎向自己的人中穴,血珠顺着下巴滴落,却笑得愈发狠厉:“看我!
此刻,我能清晰嗅到血味中混杂着清神丹的苦涩。
幻境里的血带着腥味,而真正的血则散发着铁锈般的气味。
“寒哥!”
小石头的呼喊声传来。
陆寒转过头,只见那孩子咬破左手食指,鲜血滴落在青石板上。
他用染血的手指在地上绘制符文,歪歪扭扭的纹路中泛着微光,说道:“黑水婆婆教过我,镇心符要用……要用心血绘制!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哭泣的孩童,我能够保护自己,保护寒哥,也能保护小璃姐姐!”
符文中的光芒突然炸裂,宛如一颗小太阳。
陆寒眼前的阿秀尖叫着消散,苏小璃怀中的尸体化作黑雾,小石头面前的山匪也发出刺耳的尖啸。
风裹挟着槐花香扑面而来,这次陆寒察觉到异样。
真正的槐花香气清甜,而幻境里的甜过于腻人,好似裹了一层蜜的毒药。
“干得好。”
陆寒轻声一笑,胸口的金纹突然发烫。
他能感觉到归凡剑意顺着血管向上涌动,这次并非杀戮的冲动,而是一种平静。
他忆起在铁匠铺挥锤时,父亲常说“打铁要稳,心稳了,铁才会顺从人意”。
忆起苏小璃第一次为他敷药时,手指轻轻按压在他的伤口上,说道“疼痛是真实的,但疼痛终将过去”;忆起小石头第一次举着他打造的匕首说“寒哥,我以后要保护你”。
幻境开始剧烈晃动。
苏小璃踉跄着扶住他的肩膀,小石头紧紧攥住他的另一只手。
三人的掌心都沁出汗水,却滚烫如火。
陆寒抬头望去,天边小村的轮廓愈发清晰。
这次他看清了——村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一个身着粗布短打的男子,背对着他们,正弯腰为谁系鞋带。
那是他父亲的背影。
“寒哥?”
小石头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是……”
“进去。”
陆寒突然向前迈步。
苏小璃想要拉住他,却被他轻轻握住手腕,他说道:“这并非幻境,而是……是梦魇留给我的最后一关。我必须去看看,我爹最后想说的话,是否与我在梦里听到的一致。”
他的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苏小璃和小石头对视一眼,默契地跟了上去。
风里的槐花香愈发浓郁,陆寒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中,混杂着极轻微的打铁声——叮,叮,叮,宛如小时候,父亲在院子里打造农具时,他蹲在旁边玩弄铁屑的声响。
老槐树的影子越来越近。
陆寒看见那个背影直起腰,转过身来。
他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
父亲的面容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眼角有着他熟悉的皱纹,手中还握着半块麦芽糖,与幻境里阿秀拿的那块,颜色丝毫不差。
“阿寒。”
父亲开口,声音沙哑却温暖。
“你看,我就说你会回来。”
陆寒的眼眶突然一阵酸涩。
他听见身后苏小璃的抽噎声,以及小石头悄悄擦拭眼泪的声音。
但更为清晰的,是识海里那道白衫虚影的叹息,和一句极轻、只有他能听见的话:“问心,从来不是询问他人,而是询问你自己——你可曾辜负这一路的红尘?”
当老槐树的阴影笼罩下来时,陆寒的父亲突然笑了。
他掌心的麦芽糖在风中融成琥珀色的泪滴,顺着指缝滑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一个小圆斑。
“阿寒,”
男人的声音如同被揉皱的布帛,带着沙沙的裂响。
“有些话,你需自己对自己说。”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便如晨雾般消散。
陆寒下意识伸手去抓,指尖却穿过一片虚无。
取而代之的是,在他面前三步之外,站着一个与他容貌相同的男子。
那人身着玄色劲装,眼角有道暗红纹路,好似被血浸透的蛛丝,正顺着颧骨向鬓角蔓延。
那是陆寒在斩杀魔修时,偶尔会在镜中瞥见的、藏于瞳孔深处的影子。
“又见面了。”
暗面陆寒的声音比他低了两度,带着淬过毒的凉意。
“这次,还打算用‘平凡’当作遮羞布吗?”
陆寒的喉结动了动。
他能够察觉到识海之中的剑意正在翻涌,此次并非往昔那般的暴戾,而是一种如灼烧般的清醒之感。
暗面的指尖轻掠过腰间那并不存在的剑柄,玄色的衣摆在无风吹拂的情况下自动飘动,说道:“你可还记得南郡城外的血月?那些魔修割下了三十七个村民的舌头,只为聆听他们临死前的呜咽之声。你挥剑之时,我分明看到你眼底的光芒——比剑刃更为明亮,比鲜血更为炽热。”
“那是愤怒。”
陆寒开口,其声音意外地沉稳。
“并非杀戮之欲。”
“愤怒?”
暗面嗤笑一声,指尖陡然凝聚出黑红相间的剑气,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半尺深的裂痕。
“你营救苏小璃之时,她师父的血溅落在你脸上,你舔了一口。你称那是‘确认伤势’,可我知晓,你尝到了铁锈味里的甜意。”
陆寒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记忆突然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药王谷的火舌舔舐过屋檐之际,苏璃师父的血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温热的,带着药草的苦涩;小石头被山匪抓住之时,他挥起烧红的铁锤,听见骨骼碎裂的闷响,那声音里竟混杂着某种……畅快之感。
“你看”
暗面一步步逼近,玄色的剑气在他周身凝聚成漩涡。
“你根本称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你渴望力量,渴望掌控,渴望让所有伤害过你在乎之人的事物,都在你的剑下碎成齑粉。”
“那又怎样?”
这声低喝使得暗面止住了脚步。
陆寒抬起头,眼底的金纹若隐若现。
那是归凡剑意觉醒之时,刻在魂魄里的印记。
“我承认,我曾有过这些念头。”
他向前迈出一步,与暗面相对而视。
“我愤怒过,不甘过,甚至在杀红了眼的瞬间,有过那么片刻……享受之感。”
暗面的瞳孔骤然收缩。
“但那并非全部。”
陆寒的声音轻柔了些许,宛如在回忆铁匠铺里,父亲敲完最后一锤时的叹息。
“我更记得,小石头举着我打造的匕首说‘我要保护寒哥’时,眼睛明亮得如同星星;记得苏璃为我敷药时,故意把药汁涂抹得黏糊糊的,说‘痛才能记住活着的滋味’;记得我爹把我推进地窖之前,抚摸着我的头顶说‘阿寒,要好好活着’。”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归凡剑意凝聚而成的白光在掌心中跳动。
“这些,比杀戮的快感更为炽热,更为沉重。”
暗面突然暴喝一声,黑红的剑气如毒蛇般飞速袭来!
陆寒并未躲避,任凭剑气擦过左肩,在粗布短衫上割出一道血口。
疼痛宛如一盆冷水,让他的头脑愈发清醒。
他望着暗面扭曲的面容,轻声说道:“你问我是否甘愿平凡?”
血珠顺着下巴滴落,陆寒露出笑容。
“平凡并非妥协。是我明明能够一剑斩杀所有敌人,却愿意先问一句‘为什么’;是我明明能够站在巅峰俯瞰众生,却想要回到铁匠铺,聆听我爹说‘这锤要再打七分’;是……”
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苏小璃和小石头。
少女正咬着嘴唇为小石头擦拭眼泪,孩子的手指还攥着染血的镇心符。
“是我想要守护这些,比守护我的剑更为用心。”
暗面的剑气突然消散。
他凝视着陆寒的眼睛许久,久到风里的槐花香都已变淡,才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冷笑:“你赢了。但总有一天……”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便如碎瓷般裂开,化作万千黑点消散不见。
“好小子。”
沙哑的赞叹声从幻境边缘传来。
陆寒转头,看见黑水婆婆正倚靠在老槐树上,手中捏着一株开着蓝花的小草。
那是能够镇心魄的忘忧草,他曾在她的药篓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