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个凡人。”
陆寒替他说完,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可这声叹息却让轮盘剧烈震颤,那些原本要吞噬命线的黑雾开始溃散。
“但凡人能生火,能打铁,能在冬天给邻居送碗热粥——”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每一步都踩碎一片黑雾。
“能绘出比任何命线都鲜活的故事。”
“寒哥小心!”
苏小璃的尖叫让陆寒回过神来。
他转过头去,恰好看见她踮起脚尖,将一把混有药粉的香灰抛向空中。
淡青色的烟雾升腾而起,裹挟着清神丹的苦味与归魂香的甜味,竟真的缠住了轮盘的齿轮。
轮盘转动的速度减缓了三分,却也让命线主宰的冷笑更加清晰可闻:“妄图拖延时间?毫无用处。”
陆寒轻声说道:“够了。”
他能够感觉到体内有某种东西彻底苏醒了,并非凌厉的剑气,而是……
温暖。
那温暖,恰似小时候蹲在铁匠铺中,看着父亲将烧红的铁锭锤打成犁头。
恰似苏小璃偷偷塞给他的桂花糕,咬开时甜得让人眯起双眼。
恰似小石头举着他打造的木剑,呼喊他“大侠寒哥”。
这些温暖沿着剑纹蔓延至指尖,他轻轻抬起手。
原本溃散的黑雾突然倒卷而回,轮盘上的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扩大。
命线主宰的人影开始变得模糊,发出尖锐的嘶叫:“你根本不懂得轮回的规则!”
“我懂。”
陆寒望向远处的村庄,那里有袅袅炊烟升起,有孩童嬉笑追闹。
“规则由活人制定,活人亦能更改。”
肩头陡然一沉。
不知何时,小石头从他肩头滑落下来,正攥着他的衣角,仰头望着他。
孩子的眼睛明亮得惊人,仿佛有星子落入其中,原本软乎乎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小拳头抵在陆寒的心口:“寒哥的剑……在跳动。”
陆寒不禁一怔。
他刚要开口说话,便听见苏小璃倒抽冷气的声音。
轮盘的裂痕中渗出更多黑雾,正朝着小石头涌来。
“石头!”
在他扑过去的瞬间,听见小石头用比平时更加清亮的声音说道:“寒哥莫要害怕,石头能感觉到……剑在保护我们。”
风突然又有了生机。
槐花香裹挟着药香扑面而来,远处老张头的打铁声愈发响亮,一下,两下,好似在应和着什么。
陆寒抱着小石头转身时,看见苏小璃正将最后一把定界香撒向天空,青羽举着从树洞里取出的布包飞奔而来,黑水婆婆颤抖着举起拐杖,指向轮盘。
而在他们的头顶,那道被扯碎的命线裂痕中,正有更多光芒漏下。
是采药道童的竹篓,是货郎的拨浪鼓,是墙根下棋老头的棋子。
它们悬浮在空中,静静等待着,等待着某双手,将这些光芒重新拼凑成更为鲜活的、属于活人的命线。
陆寒扑向小石头的刹那,那团裹挟着黑雾的执念风暴已近在咫尺。
孩子被他护在怀中,却突然挣扎起来。
温热的小手按在他的心口,指甲几乎掐进粗布衣裳里。
“寒哥莫要阻挡。”
小石头仰起脸,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可眼睛却明亮得惊人。
“石头能感觉到……剑在我身体里动呢。”
他的小手指向自己的丹田,那里正泛起若有若无的青芒,宛如一颗被春雨唤醒的种子。
陆寒再次一怔。
他分明看见孩子脖颈处浮现出细若游丝的剑纹,与自己体内的那道剑纹如出一辙。
这才想起前日为小石头治伤时,孩子攥着他染血的衣角说“寒哥的血好暖”,原来那时,上古剑意的残韵已悄然种进了这双最为纯净的眼睛里。
“结……结印!”
小石头突然咬着嘴唇,两只小手在胸前快速舞动。
他的指尖在颤抖,原本软乎乎的掌心沁出薄汗,却硬是将每道印诀都掐得精准无误。
那是陆寒在剑冢石壁上见过的古篆,连他自己都未能全部记住的纹路。
青芒顺着指节蔓延开来,在两人周围织成半透明的光茧,恰好挡住了第一波撞来的黑雾。
“砰!”
灵光屏障与黑雾相撞的闷响震得陆寒耳膜生疼。
小石头的额头重重撞在他的锁骨上,却仍强撑着抬头:“寒哥快看!剑……剑在教我呢。”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可光茧边缘的黑雾正在消融,露出里面翻涌的猩红。
那是被命线主宰吞噬的凡人执念,有老妇寻找孙儿的呼唤,有货郎未卖完的糖葫芦,全都被揉成了绞杀活人的利器。
“青羽!”
苏小璃的尖叫划破长空。
陆寒转头,恰见那道身着黑衣的身影撞开断墙的残砖,怀中紧抱着那个褪色的布包。
青羽的发带已然散开,额角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顺着下颌滴落在布包上,而她却用袖口死死捂住伤口。
原来这几日她总称“去后山采野菊”,实则是在为村里孩童们缝制平安符。
“接着!”
她将布包抛向苏小璃,自己却转身朝着轮回之轮狂奔而去。
短刃不知何时已回到她手中,刀身上刻满了细密的血痕,那是她用命线碎片刻下的禁咒。
陆寒蓦地忆起前日深夜,青羽站在老槐树下喃喃自语“我杀过太多人”,原来她藏匿的不只是平安符,还有自己最后的命线。
“这一世,我不做刽子手……”
青羽的声音被轮盘的轰鸣所淹没。
她在离轮盘十步之遥处站定,将短刃深深刺入心口。
鲜血溅起的刹那,布包里的平安符“唰”地飞散开来。
有十二张绣着小老虎的红布,有八张画着葫芦的蓝绢,每一张上都绣着村里孩子的名字。
苏小璃接住最后一张,看见背面歪歪扭扭的字迹:“阿璃的符,要藏在药囊最里层。”
命线碎片爆发的光芒比正午的太阳还要耀眼。
陆寒不得不闭上眼睛,却听见小石头在怀中抽噎道:“青羽姐姐的光……比星星还暖。”
待他再次睁眼时,轮回之轮的齿轮已被灼出焦黑的痕迹,命线主宰的人影淡了三分,连黑雾都退开了数丈。
然而,这仅仅是刹那之间。
轮盘发出垂死的嘶吼,更多的黑雾如潮水般倒灌而来。
小石头的灵光屏障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他的小身子开始颤抖,额角沁出冷汗:“寒哥……石头撑不住了。”
陆寒低头,看见孩子的指甲已在他背上掐出了血痕,可那张小脸仍绷得紧紧的,宛如一只明知要被踩碎却不肯低头的小兽。
“够了。”
陆寒轻声说道。
他终于看清了。
那些在血脉中翻涌的,并非剑气,而是人间最为琐碎的温度。
父亲打铁时溅落在他手背上的火星,苏小璃偷偷塞在他工具箱里的桂花糕,小石头举着木剑喊“大侠寒哥”时亮晶晶的眼睛。
这些东西比任何剑诀都要锋利,因为它们本就源自活人最鲜活的心跳。
“归凡。”
陆寒睁开双眼。
他的瞳孔里没有剑气的凛冽,只有最为寻常的温柔,恰似春夜的月光漫过铁匠铺的砧子。
他缓缓抬手,食指轻点。
并非指向轮盘,而是指向自己心口那道剑纹。
天地在这一刻出现了诡异的扭曲。
轮回之轮的齿轮突然倒转,黑雾开始逆流,连小石头的灵光屏障都泛起了涟漪。
陆寒听见苏小璃的药囊“啪”地合上,听见黑水婆婆的拐杖砸在地上的闷响,听见青羽最后那声“刽子手”被倒放成“子手刽不”。
时间,真的静止了。
轮盘中心的人影终于有了清晰的轮廓。
是个身着素白长袍的男子,眉眼与陆寒有七分相似。
他的表情不再是漠然,而是惊恐:“你……你竟能逆转时间线!”
“我只是守住该守的。”
陆寒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轮盘为之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