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晨光漫过断墙之际,陆寒怀中的小石头陡然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抽气声。
此时他才惊觉,自己的掌心早已被冷汗浸湿,就连抱着孩子的手臂也在微微颤抖。
方才那一阵刺痛并非错觉,剑纹之下的灼热正顺着血脉向四肢百骸蔓延,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啃噬着骨髓。
“寒哥?”
苏小璃的声音带着颤音,指尖轻轻叩击着他紧绷的后背。
不知何时,她已绕到前面,药囊上的水痕在晨光中泛着淡青色,宛如一道尚未痊愈的伤疤。
陆寒抬头,看到她眼底浮着一层水雾,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强撑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要不先把石头放下来?你脸色白得……”
话未说完,陆寒眼前突然浮现重影。
血月、断碑、跪在尘埃里的命线之母,这些碎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重新串联起来,最终凝聚成一座直插云霄的钟楼。
钟楼上伫立着一个身着月白裙的女子,发间金簪垂落的流苏扫过石栏,手中紧攥着一根比阳光还要耀眼的金线。
她的唇瓣开合,声音却好似从极远之处飘来:“命线闭环只是表象……真正的命线……藏在众人心中。”
“咳!”
陆寒猛地呛咳起来,喉头尝到一股腥甜。
他踉跄着撞在老槐树上,树皮蹭得后背生疼,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抠住树干。
小石头被颠得摇晃不已,却立刻伸出小手去捂住他的嘴:“哥别吐,石头不疼了……”
“天地在抖。”
青羽突然开口。
不知何时,她已站到三步之外,短刃半出鞘,刀身映着晨光,将她的脸割成明暗两半。
陆寒这才察觉到脚底的土地在震颤,老槐树的枝桠疯狂摇晃,新抽的嫩叶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
风卷着尘沙灌进喉咙,他眯眼望去,竟看见远处山尖的云被撕开一道裂缝,露出后面青灰色的天幕,犹如一块被揉皱的破布。
“命线闭环崩解了。”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老槐树下传来。
陆寒转头,正好看见黑水婆婆扶着树干站起身来。
她原本佝偻的背挺得笔直,银白的发丝无风自动,眼角的皱纹里凝着霜:“但天地法则并未恢复平衡……这意味着,还有更大的陷阱。”
“婆婆!”
小石头突然从陆寒怀里挣脱出来,扑进老妇的怀里。
他额间的剑纹随着动作忽明忽暗,与陆寒胸口的剑纹遥相呼应。
黑水婆婆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抬头时目光如刀:“那道钟声,你们没听见?”
陆寒这才注意到,天地间不知何时弥漫开一阵嗡鸣,好似古寺里生锈的铜钟被人用钝器反复敲打。
苏小璃的药囊突然滑落,《天机药典》“啪”地砸在他脚边。
她蹲下身去捡,指尖刚触碰到书页,突然停住。
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正浮现出一行淡金色的小字,像是被某种液体显影而成:“命线非线,心之所向即为命。若欲斩断,需知何为真心。”
“这……”
苏小璃的指尖颤抖着抚过字迹,眼尾的泪痣跟着轻颤。
“我从前翻了七遍,都没见过这些字……”
她突然抬头,眼底有星火炸开。
“小寒,你记不记得?命线之母说过‘小心命线闭环’,黑水婆婆说过‘天地法则未平衡’,还有刚才那女子说‘藏在众人心中’……”
她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这不是命运的问题,而是……我们自己!”
陆寒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望着苏小璃发亮的眼睛,又看向小石头。
孩子正趴在黑水婆婆肩头,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却突然伸手摸向自己额间的剑纹。
那道微光透过指缝漏出来,宛如一颗即将坠落的星子。
“哥。”
小石头突然轻声喊他。
陆寒弯下腰,就见孩子闭上了眼,小脑袋靠在他颈窝。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原本攥着衣角的手指慢慢松开,掌心躺着一片刚捡的槐树叶,叶脉清晰得如同刻进血肉的纹路。
在老槐树的沙沙声中,陆寒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他摸了摸胸口发烫的剑纹,又摸了摸小石头的后颈。
那里有一块和他剑纹形状相似的淡青色胎记,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风突然改变了方向,卷着槐花香扑进鼻腔。
陆寒凝视着远处被撕裂的云层,蓦地忆起神秘女子手中的金线。
那线并非束缚命运的枷锁,反倒更似……
“哥。”
小石头的声音闷在他脖颈处,带着初醒的喑哑:“我似乎……知晓该如何做了。”
陆寒一怔,低头恰与孩子睁开的双眼相对。
晨光透过槐叶的间隙洒入,将那双眼映照得明亮透彻,宛如两汪盈满星光的清泉。
小石头的睫毛在晨光中轻颤三下,才缓缓睁开双眼。
他原本清澈的瞳孔中浮现出一层雾霭般的光芒,恰似被春风拂动的溪面,然而在与陆寒目光交汇的瞬间突然凝固。
那抹光化作两簇小火苗,烧得人内心炽热。
“哥,我领悟了。”
孩子的声音比山涧晨露更为清冽,却字字撞击在陆寒的心坎上。
“命线闭环并非他人用金线将我们束缚,而是我们自己紧握着过去的伤痛不肯放手。就如同……就如同我总是梦见阿娘被山匪拖走时的哭声,总是想着倘若我能再长大些、更有气力些……”
他吸了吸鼻子,手指轻轻摩挲着额间的剑纹。
“可方才我发觉,那些执念在体内结成了茧,将真正的命线都包裹起来了。”
陆寒的喉结动了动。
他忆起昨夜小石头蜷缩在草垛中说梦话,哭着呼喊“阿娘等等我”。
忆起三个月前孩子握着烧火棍要与山匪拼命,被他拦腰抱走时指甲嵌入他胳膊的疼痛。
此刻,那些片段突然连成一线,他终于看清。
小石头额间的剑纹并非封印,而是钥匙,是孩子用自身的痛苦与执念,为所有人撬开了命线的茧。
“小璃。”
陆寒转头,发现苏小璃不知何时已跪了下来,与他视线齐平。
她的药囊歪倒在脚边,《天机药典》的书页被风吹开,最后一页的金漆字在她含泪的眼眸中泛着温暖的光芒。
她抬手为他拭去嘴角的血渍,指尖冰凉如刚采摘的薄荷:“他说得没错。我总是一心想着要为苏家报仇,连药草的香气都无法察觉……可方才翻阅书籍时,我突然忆起阿爹教我辨认紫丹参的情景——他说‘药草不记仇,人心才记’。”
老槐树的枝桠突然发出“咔”的轻微声响。
黑水婆婆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槐叶,叶面上凝结着一层薄霜,在她掌心缓缓融成水珠:“老婆子守护这孩子十年,一心想着要为他守护命线,却忘却了……”
她的声音哽咽在喉间,弯腰将小石头抱入怀中。
“忘却了最应当守护的,是他心中的那团火焰。”
“我们错了……”
沙哑的低语宛如一片碎瓦突然坠入深潭。
陆寒这才留意到,不知何时跪在断墙阴影中的轮回守碑人。
他原本佝偻的脊背此刻弯成一张弓,布满裂痕的手掌深深抠进泥土,指缝间渗出的血珠在地面晕染出一朵暗红色的花:“我们看惯了轮回中的生离死别,便以为用命线束缚住人就能减少痛苦……可我们忘却了,痛苦是活过的证明,执念是爱的形态。”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竟有星辰闪烁。
“如今,应当由你们……应当由活着的人,自行描绘命线了。”
话音未落,天际突然炸响一声清越的钟鸣。
陆寒抬头望去,只见那道被撕开的云缝中倾泄下万千金色光芒,仿佛有人将太阳揉碎后撒向人间。
金光掠过小石头的头顶时,孩子额间的剑纹突然亮如白昼。
扫过苏小璃的药囊时,《天机药典》的书页无风自动,所有被墨笔圈出的药材名都泛着淡绿色的光,宛如在呼吸。
“寒哥!”
苏小璃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掌心滚烫异常,连脉搏都带着热度。
“你看!”
陆寒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原本被命线闭环扭曲的天地正在逐渐舒展。
断裂的山尖重新长出翠绿的植被,干涸的溪流开始潺潺作响,就连老槐树上的虫蛀痕迹也在慢慢愈合。
更令他感到震撼的是,空中那道曾如钢铁般冰冷的金色命线正在崩解。
万千点金芒飘落在地,融入每一块岩石、每一株草叶,最终在更高处凝结成一幅流动的画卷。
画卷之中,有拄着拐杖的老妇在晾晒草药,有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追逐着蝴蝶奔跑,有身着粗布短打的少年在铁匠铺挥舞铁锤。
那便是陆寒自己,是在遇见剑纹之前最为平凡的清晨景象。
再往后翻阅,是苏小璃跪在药田边为受伤的鸟儿包扎翅膀,是小石头将最后一块烤红薯塞进流浪狗的嘴里,是黑水婆婆在月下为孩子缝补破洞的衣袖……
所有画面都笼罩着一层暖融融的雾气,却清晰得能够看见每个人眼角的笑纹、发梢的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