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呼唤,起身时《天机药典》“啪”的一声合上。
陆寒转过身,看到她递来的纸条,睫毛微微颤动。
三年前,小哑巴用树枝在雪地里画小人时,他亦是如此,看着对方冻得通红的手指在雪面上划出歪扭的痕迹。
“守碑人说因果并非单线。”
苏小璃压低声音,喉间泛起苦杏仁的味道。
“可他刚才抚摸我名字时,石碑上‘千世’两个字比其他刻痕亮得更快。”
她用指腹摩挲着纸条上的字迹。
“三年前我被药王谷逐出师门,师傅塞给我的《天机药典》里,从未夹过这样的东西。”
陆寒的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
纸条上的字迹十分淡浅,却如同一根细针刺痛他的眉心。
他忆起守碑人说“环要破了”时,石碑底部那两个手拉手的男孩刻痕突然泛起微光,与小哑巴临终前半张带血的画纸相互重叠。
“他知晓小哑巴。”
他声音低哑地开口:“知晓我和小哑巴的过往。”
石殿内传来衣物摩擦的轻微声响。
守碑人不知何时转过了身,浑浊的眼眸中泛起青雾:“你以为我在欺骗你?”
他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齿轮。
“那两个男孩的刻痕,是你前前世亲手所刻。小哑巴是你上一世的影子,苏璃是你千世的执念——你们早已被锁入环中。”
“住口!”
陆寒的短刃陡然出鞘,剑鸣声惊飞了檐角的沙粒。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剧烈,剑种在丹田处翻涌,带着一股欲撕碎一切谎言的暴戾之气。
可守碑人的目光极为冷静,冷静得宛如看着蝼蚁挣扎的神祇:“你以为你质问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
他抬手,指尖指向石碑。
“看看你手中的纸条——是谁让苏璃发现它的?是谁让你此刻站在这里?”
一阵阴风吹灭了篝火。
黑暗之中,苏小璃的手突然紧紧攥住陆寒的手腕。
她的掌心满是冷汗:“陆寒,你看——”
石殿角落的阴影里,黑雾正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凝聚。
此次黑雾并未化作尖牙怪物,而是缓缓勾勒出人的轮廓:素色裙裾,发间别着半朵风干的药花,正是苏璃的模样。
“阿寒。”
那道影子开口,声音甜腻得如同他们初次相遇时,她递来的那碗热药汤。
“别再挣扎了。你看,小石头会被反噬撕成碎片,婆婆的秘术会耗尽寿元,我……我又会像上一世那样,死在你怀里。”
她抬手轻抚陆寒的脸庞,指尖冷若寒冰。
“不如就顺着环走,我们便能永远相伴了。”
陆寒的呼吸变得紊乱。
他忆起上个月在药铺,苏小璃蹲在药柜前挑选药材,发梢沾染着陈皮的香气。
忆起她为他包扎剑伤时,银针在烛火下泛着温暖的光芒。
忆起她说“我要查清灭门真相”时,眼底的光芒比剑还要明亮。
“不。”
他声音嘶哑地摇头。
“你并非她。”
可影子的眼泪落下,与苏小璃生气时掉落的金豆别无二致。
“她不是她。”
童稚的嗓音宛如一把小剑,将所有幻觉尽数刺破。
小石头不知在何时从黑水婆婆的怀中挣脱而出,赤足立于沙地之上。
他那金瞳之中流转着细密的剑气,恰似两团小太阳,道:“真正的姐姐会捏我的耳朵,说‘别乱跑’,而不会用这种虚假做作的声音说话。”
黑雾发出尖锐刺耳的尖叫。
小石头抬起手,指尖凝聚出细若游丝的剑气。
那是唯有剑修筑基期方能凝聚的“气剑”。
剑气划破空气的刹那,幻境如破旧的布帛般撕裂开来,后方正疯狂汲取石碑力量的梦魇使者显露出来。
“好小子。”
黑水婆婆的符纸陡然爆发出刺目的绿光,她掐诀的手背上爬满了青藤状的血管,喝道:“归墟秘术·开眼!”
陆寒瞧见老妇的瞳孔变成了灰白色。
她凝视着守碑人的方向,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是你……当年封印宿敌残魂之时,你站在护道者的最前排。你说要守护天命,原来你早已将自己卖给了环!”
守碑人的灰袍无风自动。
他脸上的皱纹开始消退,露出一张清俊却阴鸷的面容。
那是属于元婴期大修士的面容,与记忆里护道者石碑上的刻像相重叠。
“我只是看清了真相。”
他的声音不再苍老,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所谓护道,不过是另一个更大的环。你们挣扎得越剧烈,环就勒得越紧。”
石碑突然发出轰鸣之声。
陆寒感觉有一根无形的线勒住了他的心脏,剑种在体内疯狂跳动,好似要冲破这宿命的牢笼。
守碑人望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别急,真正的闭环,才刚刚开启。”
沙暴重新席卷而来。
苏小璃拽着陆寒的衣袖,朝着石殿奔去,小石头被黑水婆婆护在怀中,符光在风沙中明灭不定。
陆寒回头的瞬间,看见守碑人抬手按在石碑上,“苏璃·千世”的刻痕突然泛起血色。
那血光之中,他仿佛看到无数个自己、无数个苏璃,在不同的时空里重复着相遇、分离与死亡。
而所有时空的尽头,都站立着这个此刻正望着他微笑的守碑人。
沙粒击打在石殿残墙上的声响陡然增大,守碑人褪去伪装的面容在风沙中泛着冷青色,他的指尖仍按在“苏璃·千世”的刻痕上,血色顺着碑文脉络蔓延至整座石碑:“你们每一世相遇,皆是为了维持这股平衡。”
他的声音如冰锥般凿进众人的耳底。
“这环所锁住的,不只是你们的性命,更是天地间正邪之力的天秤。若断开——”
他突然笑了。
“便如同孩童抽走桌布,满桌的珍宝都会摔得粉碎。”
陆寒的短刃在掌心沁出冷汗。
他能听见自己喉间发出粗重的喘息,剑种在丹田翻涌的热度与后颈的寒意激烈交锋。
上一世小哑巴断气前攥着他衣角的触感蓦地涌上心头,那具逐渐冷却的躯体,那句未说完的“阿寒,别……”。
再上一世苏璃倒在他剑下时,鲜血溅在“陆寒·千劫”刻痕上的腥甜味道。
更久远之前,无数个自己在不同时空里目睹不同的“苏璃”死去,眼泪、鲜血、断剑、碎药瓶……
这些画面仿佛被守碑人扯动的线,在他的脑海里绞成一团乱麻。
“那又如何?”
苏小璃的声音比他先出口。
她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侧,手指扣住他攥着短刃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手套渗透进来。
陆寒转过头去,发现她眼底的光芒比石殿内所有符光都要明亮。
那是三年前她被药王谷逐出师门时,蹲在雪地中用冻红的手指在《天机药典》上抄录药方时所散发的光芒。
是上个月他遭魔修暗算,她跪坐在血泊里用嘴吸出毒血时,发梢沾着血珠却倔强微笑所透出的光芒。
“阿寒。”
她仰起脸,发间那半朵风干的药花被风吹起。
“你曾言,这一世我们要自行闯荡。”
陆寒的喉结动了动。
他忆起三天前在药铺后巷,她举着被虫蛀的《草木经》对他说:“师傅当年称‘天命不可违’,可他连我娘留下的半本药典都不敢翻阅。”
彼时她的指尖戳着泛黄的纸页。
“我偏要违抗这天命。”
此刻这双手正紧紧攥着他,似要将全身的力气都传递给他。
“我命由我不由天。”
陆寒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嘶哑。
他松开短刃,反手握住苏小璃的手,指腹摩挲过她掌心因常年捣药而磨出的薄茧。
“若断命线会致使世界毁灭——”
他望向守碑人,瞳孔中翻涌的剑意在眼眶中烧出炽热之意。
“那就让它毁灭吧。”
话音刚落,整座石殿便发出令人牙酸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