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岩,”
少年的声音带着血沫。
“等你长大,替我看看这人间,可还值得用剑来护……”
“师兄!”
小娃哭着去抹少年脸上的血。
“阿岩不学剑了,阿岩要陪师兄……”
画面突然破碎。
陆寒的意识被拉回现实,他听到小石头的哭声,看到苏小璃正用银针扎孩子的虎口,而黑水婆婆已然昏死过去,脸上的皱纹里满是血迹。
他踉跄着起身,接过苏小璃怀中的孩子。
此次,小石头的额头终于恢复了温凉,剑印也淡成了一道浅痕。
“成功了?”
苏小璃的声音仍在颤抖。
她扯下衣角,为黑水婆婆止血,鲜血浸透了粗布,在老人灰黑的衣襟上晕染开一朵暗花。
陆寒并未作答。
他凝视着小石头紧闭的双眼,孩子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可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分明在意识中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宛如被风吹散的旧誓言,混杂着铁锈味的鲜血,与烧红的剑刃相撞的声响。
山风突然止住。
洞外的血腥味稍减,老槐树的断枝上,一只灰雀扑棱着飞走,留下几片带血的枯叶。
小石头的手指动了动,缓缓睁开双眼。
陆寒一怔——那双眼依旧是孩子的眼睛,却多了些他难以言喻的东西,好似深潭里沉了块古玉,又似春雪化尽后露出的老树根。
“哥哥,”
小石头嗓音沙哑,伸手去摸他脸上的汗水。
“我梦见……有个穿青衫的叔叔,说要我替他看看这人间……”
陆寒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抱紧孩子,听到洞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是巡山的村民?
还是……
苏小璃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角,眼神示意洞外。
陆寒低头,看见石板缝里的命线碎片仍泛着幽蓝,只是那抹蓝色里,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金色。
岩洞里的篝火早已熄灭,只剩几块暗红的炭骨在石缝里勉强维持着。
陆寒怀中的小石头忽然动了动,沾着泪痕的睫毛颤了颤,宛如蝴蝶扇过初融的雪。
“哥哥……”
小石头的声音沙哑如砂纸,却比刚才清亮了些许。
他仰起脸,眼尾还挂着未干的泪水,可那双眼睛。
陆寒喉结动了动,分明还是孩子的瞳仁,却浮着一层雾蒙蒙的光,好似春晨的老井,深不见底。
“原来你是我的……师父。”
最后那个字如同一根细针,扎进陆寒的心口。
他猛地一颤,怀中的孩子险些掉落。
苏小璃原本正给黑水婆婆喂水,陶碗“当啷”一声砸在地上,溅湿了老人灰黑的裤脚。
“小岩?”
黑水婆婆突然发出一声气若游丝的低唤。
她不知何时苏醒过来,枯瘦的手攥住小石头的脚踝,指甲几乎掐进布袜里。
“你……记起阿岩了?”
小石头没有看她,只是盯着陆寒锁骨下那道淡金色的剑痕。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道痕迹,凉丝丝的触感让陆寒脊背发麻。
“前世你跪在焦土上,怀里抱着光屁股的我。”
孩子的声音突然变了,宛如被风吹散的旧戏文,带着不属于孩童的沙哑。
“你说‘阿岩,等你长大,替我看看这人间,可还值得用剑来护’。”
陆寒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识海里突然炸开一道白光——是刚才渡剑意时瞥见的画面!
青衫少年、焦土、血沫,原来那并非幻觉,而是被剑种封印的前世记忆!
他喉头发紧,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塞了一团烧红的炭。
苏小璃蹲下身子,手指轻轻抚过小石头后颈那道淡青色的剑印。
“所以他是你种下的剑种?用本命剑意滋养着,等后世重聚?”
陆寒点头,又摇头。
前世的记忆太过模糊,犹如浸了水的绢画,但那种锥心的疼痛却清晰得可怕。
他能忆起自己护着小阿岩在剑雨中狂奔,能忆起最后那柄贯穿胸膛的黑剑,能忆起小阿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我以为……”
他嗓音沙哑。
“我以为剑种早随着我埋进了乱葬岗。”
“没呢。”
小石头突然笑了,孩童的笑纹里浮现出几分沧桑。
“婆婆用双生契护着我,等你带着剑意来找我。”
他歪头看向黑水婆婆。
“您总说‘阿岩要乖,等你师父来’,原来师父就是哥哥呀。”
黑水婆婆的泪水“吧嗒”一声,坠落在小石头的脚背上。
她松开手,用枯瘦如柴的手背轻轻蹭过孩子的脸庞,宛如摩挲着最为珍贵的美玉,喃喃道:“十年了……终是等到这一日。”
洞外蓦地传来枯枝折断的细微声响。
陆寒猛然抬头,手已按在腰间那柄尚未开锋的铁剑之上。
方才渡剑意之时,他分明感应到洞外有一股冷冽的气机,恰似淬过毒的针。
“莫要慌张。”
苏小璃轻扯他的衣袖,以眼神示意洞外的那株老槐树。
树影之中,伫立着一道身着青衫的身影,腰间悬挂着一枚青铜引魂牌,此人正是先前引发地脉异动的青羽。
此时他纹丝未动,就连腰间的命线碎片也已收进袖中,只是垂着眼眸,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牌面上刻写的“幽冥”二字。
“我曾见过你前世。”
青羽突然开口,其声音犹如碎冰撞击石壁。
他抬起头,眼底涌动着陆寒难以读懂的情绪,说道:“三百年前,你与剑尊在不周山巅迎战宿敌,我曾替秦昭捡起你掉落的剑穗。”
陆寒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秦昭乃幽冥宗之人,而青羽是命线使者的属下。
这层关系他早有揣测,然而此刻听闻青羽提及“见过前世”,仍惊得后背沁出冷汗。
“那时剑尊的血溅落在我脸上,炽热得让我无法睁眼。”
青羽向前迈出两步,月光从洞顶的裂隙洒落,映照得他眉间的那道刀疤泛着青芒。
“他说‘这人间值得’,我只当他疯了。
后来我跟随秦昭屠戮了十七座村庄,目睹妇孺在我脚边哭泣,见证婴儿的鲜血染红井台……”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肩膀不住颤抖。
“可方才,我看见那孩子的眼泪,与剑尊临终前的眼泪别无二致。”
他解下腰间的引魂牌,“咔”的一声掰成两半。
青铜碎片坠落在地,溅起几点火星,他决然道:“我不再做命线使者的走狗。
秦昭欲寻找剑种灭口,我特来报信。
他率领三十个幽冥卫,后半夜便会抵达。”
陆寒凝视着地上的青铜碎片,心跳声在耳畔如雷轰鸣。
青羽的话语仿若一块烧红的铁,烫得他不得不信。
小石头乃是剑种,秦昭作为宿敌后裔,绝无放过的可能。
他低头望向怀中的孩子,小阿岩正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眼睛明亮得如同星子。
“我护你。”
他听见自己轻声说道,声音轻柔得好似叹息,却又沉重得如同山岳。
不知何时,夜幕已然降临。
洞外的老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漏下的月光细碎如银粉,洒落在小石头发顶。
孩子突然哼起那首童谣,声音清脆悦耳,宛如山涧中的清泉:“小剑种,埋荒丘,等得春风绿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