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刚显熹微,她蹲坐在铁匠铺的青石台阶上,望着晨雾中摇曳的槐树枝,突然打了个寒颤——并非因寒冷所致,而是有一种熟悉的气息,如游弋的鱼儿般,在天地间若有若无。
“大柱哥!大柱哥呀!”
小桃穿着小布鞋,“噔噔噔”地冲进隔壁的豆腐坊,房梁上晾晒的豆包布被撞得晃动起来。
“大柱哥,阿铁哥哥身上的气味有些异样!方才还在院子角落,转眼间便飘往后山去了!”
正在磨豆浆的大柱,手猛地一颤,石磨“吱呀”一声碾过指节,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小桃,你先莫慌张,或许是你昨夜未曾安睡。”
“绝非如此!”
小桃急得眼眶泛红,伸手揪住大柱沾有豆汁的衣袖,不住地拉扯。
“昨夜,我触摸阿铁哥哥后脖颈上的金纹时,听见诸多声音在呼唤他!此刻,那些声音又开始飘荡,仿若被河水冲散的纸船!”
小桃仰起小脸,睫毛上闪烁着如晨露般的光芒。
“大柱哥,你常言见过神仙,那神仙是否有办法将人从河水中救起?”
大柱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心中忆起三年前的那个雪夜,有个背着断剑的少年蜷缩在铁匠铺门口,是老铁匠伯伯将他收留。
彼时,少年的后脖颈上亦有这样的金纹,宛如被火烧过的胎记。
后来老铁匠伯伯离世,这少年便成了新的阿铁。
然而大柱总觉得,这个看似有些木讷的铁匠,骨子里定然藏着比淬炼九遍的精铁更为锋利之物。
“你在此等候。”
他一把扯下围裙,从房梁上取下一个用红布包裹的木匣子,口中喃喃道:“我奶奶曾说,老一辈的人会用艾草和朱砂绘制寻魂符……”
就在此时,命运长河那银色的浪涛已漫至陆寒的腰间。
归墟蝶停驻在他的肩膀上,翅膀上的灰雾比之前淡了许多。
归墟蝶说道:“虚无使者正在调用归墟的力量封锁支流,你需在它将这条河彻底封死之前,寻得那个你最想抓住的‘真实’。”
陆寒凝视着那翻腾的浪花。
此次,他看得真切,每一滴光影之中皆有他的身影,且那些身影还带着各异的神情。
有替小桃修缮银铃时极为温柔之态,有为苏璃抵挡毒针时异常凶狠之相,还有被萧无尘罚跪在后山时那股倔强之气,甚至还有一个他,在一个满是血腥的夜晚,手持沾满鲜血的剑立于一片废墟之中,眼中的光芒,比问心剑更为冰冷。
陆寒声音略带沙哑地问道:“这些皆是我吗?”
归墟蝶的触须轻轻拂过他的手背,言道:“是你,却又并非完全是你。每一个选择都会衍生出一个新的你,然而你只能成为其中之一。往昔你总是思索‘倘若如此会怎样’,如今你需学会说‘只要如此便好’。”
忽然,虚无使者那幽蓝的雾气自河底咕噜咕噜地向上涌起,不过此次并非前来攻击,而是缠绕过来。
陆寒察觉到有冰冷的手指朝着他的识海钻进来,仿若要将他心中最为柔软的回忆拽出一般。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小桃踮着脚塞野枣时那蹭得发红的小鼻尖,还有苏璃捣药时垂落的几缕碎发,萧无尘偷偷塞到他剑鞘里的养气丹也浮现出来……
“你看,”
虚无使者的声音犹如生锈的锁链。
“这些牵挂,最终都会成为束缚你的枷锁。你若能放下它们,便能成为最为厉害的剑,斩断所有的因果。”
陆寒的瞳孔瞬间紧缩。
他蓦地忆起昨夜苏璃药庐中亮着的窗灯,以及她对着空药罐时那欲言又止的侧脸。
此时陆寒领悟到,原来,最为锋利的剑并非用于斩断牵挂,而是为了心中的牵挂,能够更为勇敢地挥剑。
他轻声说道:“我不要所谓完美的命运。”
但其声音犹如剑鸣,能够穿透悠长的河流。
“我只想要真实可感的生活。”
归墟蝶振翅飞起,其翅膀上的灰雾化作数不清的星屑,在陆寒头顶汇聚成剑的形状。
陆寒伸手握住那团光,问心剑的影子从识海之中冲出,与那光剑重合在一起。
此时,剑脊上的纹路突然亮起,陆寒此前从未留意过。
那纹路并非普通的云纹,而是小桃银铃的模样,是苏璃药炉的轮廓,亦是铁匠铺砧子上的锤印。
“问道·悟凡。”
陆寒挥起了剑。长河在剑刃之下瞬间裂开,那些虚影中的“他”一同抬手,掌心皆托着不同的光。
就如粗布阿铁的光,有股铁锈味;持剑的陆寒,其光裹着剑气。
血火中的男子却笑了起来,还将光轻轻置于他手心,这光,实则是他一直不敢承认的、藏于自己坚韧外表下的那丝温热。
虚无使者的“身体”开始剧烈波动,幽蓝的雾气中出现裂痕,它喊道:“你……你更改了规则!这绝无可能!”
“为何不可能。”
归墟蝶的声音轻如叹息,它的翅膀渐趋透明,说道:“因为你已寻得自己的道。”
银白的光从归墟蝶的身体中涌出,融入陆寒后颈的金纹之中。
陆寒感觉有某物在自己的识海扎根,这并非剑意,而是一种更具生气、带着人间烟火气息的力量。
长河突然倒流,所有的支流汇聚成一道光柱,这光柱将陆寒朝着现实的方向托起。
“小桃……苏璃……”
陆寒低声喃喃,握着剑的手因激动而颤抖。
在现实中的铁匠铺,小桃正举着大柱画得歪歪扭扭的符纸,踮着脚往门框上张贴。
那符纸刚触及木头,“刺啦”一声便烧出个窟窿,火星落在她头发间的银铃上。
一直未有动静的银铃突然清脆作响,那声音宛如骤雨打在青石板上。
“响了,响了呀!”
小桃一下子蹦了起来,她头发上的银铃在晨光中欢快跳动,宛如一串碎玉。
“阿铁哥哥要回来了!”
大柱尚未弄清楚究竟发生何事,便见铁匠铺的那扇木门“吱呀”一声开启。
陆寒立于门口,晨光自他身后倾洒而下,映得他后颈上的金纹都散发着温暖的光泽。
他手中提着一个竹篮,竹篮底部铺着刚采摘的野菊,野菊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有半透明的蝶翼残片停留在花瓣之上。
“小桃啊。”
陆寒蹲下身子,眼角仍可见未干的水光。
“野菊已采好,我们去为苏姐姐泡蜜茶,可好?”
小桃立刻扑进陆寒怀中,她头发间的银铃叮当作响。
此次银铃的声响比以往更为清脆悦耳,仿佛在与识海中新出现的那股力量相呼应——那股力量不再是难以捉摸的剑意,而是带着陆寒体温、属于他自己的道。
陆寒正抚摸着小桃的头发,突然停了下来。
他感觉自己识海深处似有某物松动,如同春日的坚冰开始消融,下方似有一股沉睡的、更为强大的力量即将显现。
不过此时他无暇思索此事,闻着野菊的清香,听着小桃的笑声,他觉得这种真切的感受,比任何命运都更为珍贵。
远处,药庐的窗纸被风吹起一角,能看到里面未收起的捣药杵。
苏璃的身影在晨光中晃动了一下,似是听到银铃的声响,朝着铁匠铺的方向望了过来。
第199章 逆道而行
当晨光倾洒于铁匠铺的青瓦之上时,陆寒后脖颈处的金纹仍散发着暖融的光泽。
竹篮中的野菊花尚带着露水,他蹲在小桃面前,发丝上还沾染着从归墟带出的雾气。
那雾气原本呈幽蓝色,此时经晨光映照,转变为浅金色,恰似发梢撒落了一把碎金。
“阿铁哥哥,你的手好凉呀。”
小桃仰起小脸,以手指轻轻触碰他的手背。
陆寒这才蓦地发觉,自己的手心仍紧握着那半片蝶翼的碎片。
归墟蝶的气息已全然融入识海,然而指尖仍留存着从那虚无深处传来的寒意。
他正欲开口,识海深处忽然传来细微的震动。
这并非剑意,而是一种更为古老、更为沉郁的力量正缓缓苏醒,仿若春天冰层之下的溪流,正一点点冲开积攒多年的冻痕。
“小心啊!”
大柱的呼喊如炸雷般响起,瞬间将晨光劈裂。
陆寒猛然抬头,只见铁匠铺的木门框上涌起幽蓝色的雾气。
这些雾气本是虚无使者的“躯体”,此刻却凝结成无数尖刺,正穿透空气朝他的后背心刺来。
小桃被大柱一把拉至身后,竹篮“哐当”一声坠落在地,野菊花散落一地,带着露水的花瓣被气浪吹拂得四处纷飞。
“你不应违背天命。”
虚无使者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门框上的雾气逐渐勾勒出人脸的模糊轮廓,还说道:“你会将一切毁于一旦。”
陆寒即刻转身拔剑。
就在铁剑出鞘的刹那,他识海之中一股带着烟火气息的力量骤然翻涌起来。
这股力量,宛如粗布阿铁敲打时溅出的火星,又似陆寒持剑斩过霜刃时的感受,还似在血火之中那个他始终不敢承认的、充满温热的自我。
这些记忆的碎片在识海最深处汇聚成一道光芒,将原本凌厉的剑意包裹起来。
剑刃上的锈迹“簌簌”地掉落,露出青黑色的剑身,这剑身相较于一般的飞剑,多了几分钝重的烟火气息。
陆寒握剑的手稳如磐石。
他能清晰地察觉到,虚无使者的攻击中隐匿着归墟本源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