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他想起昨天早上小翠蹲在铁匠铺门口,将兜里仅有的两颗枣子塞到他手中,说“阿铁哥手凉,吃点甜的就不冷了”;又想起她总是把卖剩下的菜叶子偷偷放在他的煤炉旁,说是“给铁砧加加餐”。
此刻她的眼泪滴到他的手腕上,凉凉的,比归墟的黑雾更让他心痛。
“小翠……”
他刚要开口,突然听到身侧传来一声轻哼。
苏璃何时站在他身边的,他竟未察觉。
只见她紧紧攥着他的另一只手,那力道之大,仿佛要捏碎他的骨头关节。
苏璃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眼尾却异常红润,仿佛是强撑着提起一口气。
“我知道你心里想做什么。”
她的声音轻如羽毛飘落。
“你是想去裂隙尽头,斩断归墟残魂的根源,对不对?”
陆寒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从未向苏璃透露过这个计划,但苏璃总能洞悉他心底的想法。
就像三个月前,在破庙养伤时,她一眼看出他胸口的残碑非同寻常;半个月前,他对着两把剑发呆时,她递给他一杯加了朱砂的药,说“剑修的心火太旺了,喝这个压一压”。
“但这一次,”
苏璃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覆在他的手背上。
“我不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黑雾从她的发梢飘过,她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我要陪你一同前往。”
话音刚落,苏璃的身子突然晃动了一下。
陆寒反应迅速,急忙伸手扶住她的腰,这一扶便触及了一片湿冷——她的后背衣服已被冷汗浸透。
这时他才注意到,苏璃的指尖在不停地颤抖,比初遇时在雪地里冻僵的手还要剧烈。
神魂受损后的反噬又开始了。
他回忆起三天前,一个小孩被毒蜂袭击,她为了救那孩子,不惜使用了七分药力的追魂散。
当时她捂着心口,还轻描淡写地说“没事”。
现在想来,当时她喉咙里那股即将涌出的血,恐怕是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苏璃……”他的声音变得嘶哑。
“别劝我。”
她抬起头,嘴角勉强挤出一抹淡淡的笑。
“你总说我像长在悬崖边上的药草,风一吹就折了。但你忘了,这药草的根是扎在石头缝里的,比谁都更有韧性。”
她的手指在他手心里蜷缩。
“再说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他腰间的残碑,然后迅速抬起眼。
“难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那碑里的东西,在等待着你,也在等待着我。”
陆寒突然感到呼吸不畅。
那残碑突然散发出一股热力,顺着掌心钻入苏璃的身体。
他清晰地感觉到,就在那一瞬间,碑上的纹路亮得仿佛要燃烧起来,但一触及苏璃的手腕,便软化下去,就像一只被安抚的小动物。
“你们这是在胡闹!”
青莲婆婆挥舞着桃木杖,“咚”的一声重重敲在两人脚边,吓得小翠直哆嗦。
这位老太太不知何时从袖中掏出一串菩提子,此刻正噼里啪啦地捻着。
“归墟裂隙中的阴煞之气,即便是化神期的修士也不敢轻易闯入。你们俩,一个神魂尚未痊愈,一个剑意尚不稳定。”
她的话突然中断,目光扫过陆寒背上的双剑,又落在苏璃苍白的脸上,叹了口气说:“算了,命中注定的劫数,想躲也躲不开。”
她那枯枝般的手在空中划出一道金纹。
黑雾一触碰到金纹,就像蜡遇火一般,“刺啦”一声消散了。
接着,她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时透出一丝微弱的光芒,原来是一枚刻有莲花纹的玉符,其表面的光芒与陆寒双剑间金纹的光芒颇为相似。
“这符……”
青莲婆婆用手指轻抚符面,声音低得几乎像梦呓。
“是我那不成器的徒弟,在净莲宗危急时刻交给我的。他说,如果有一天遇到身上带有净莲金纹的人……”
话未说完,她突然停住,将锦盒塞入陆寒手中。
“拿好,等会儿——”
“阿铁哥!”小翠的尖叫声打断了她的话。
众人都抬头看去,只见裂隙中的黑雾翻滚得更加剧烈,从中伸出一只青灰色的骨爪,爪子上挂着未完全腐烂的碎肉,“咔”的一声抠住了青石板的边缘。
青灰色骨爪刚抠住青石板,陆寒颈后的汗毛立刻竖立起来。
那爪子上的碎肉还带着暗红色的血印,腐臭味直冲鼻腔,显然是活人被撕裂后未完全腐烂的遗骸。
他反手按住腰间的残碑,金纹在掌心烫出浅红色的印记,背后的双剑发出嗡嗡的共鸣声,黑纹和白纹突然分开,各自缠绕到左右两条胳膊上。
“后退!”
他压低声音命令道,然后将苏璃推向小翠。
苏璃踉跄了两步,但她紧抓着他的袖口,死也不肯松开,手指几乎要将布料抠破。
小翠被撞得坐倒在地,但她仍伸着手臂,试图抓住陆寒的衣角,大颗的泪珠“吧嗒吧嗒”地落在青石板上,口中呼喊着:“阿铁哥!”
就在那一刻,骨爪猛然发力,青石板“咔嚓”一声裂开,裂缝宽得几乎能容纳半个人。
黑雾如同沸腾的墨汁般汹涌而出,紧接着,三四根骨爪从雾中伸出,它们纠缠着向众人抓来。
青莲婆婆手中的菩提子串“啪”的一声断裂,十八颗菩提子散落一地,每颗菩提子触碰到黑雾时,都会冒出缕缕青烟。
青莲婆婆那枯瘦的手按在胸口,嘴角溢出一丝暗红的血迹。
然而,她依然高举桃木杖,在空中划出一道金纹,宣告道:“这是净莲宗的镇邪印!”
金纹仿佛有生命一般,迅速缠绕上最近的骨爪,骨爪立刻发出尖锐刺耳的尖叫,表面出现冰晶般的裂纹。
“阿铁,接住!”
青莲婆婆突然撕开自己的衣襟,从贴身的红布中取出一枚玉符。
玉符表面刻有莲花纹,散发着温暖的金色微光,与陆寒双剑间的金纹共鸣,仿佛是默契的约定。
当青莲婆婆将玉符交到陆寒手中时,她手指上的老茧擦过他的掌纹,带来一阵疼痛。
定睛一看,原来是血迹,顺着她的手腕滴落,在玉符上留下了淡红色的痕迹,宛如一朵小花。
她的声音沙哑,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喘息:“这是道引符,能指引你找到裂隙的核心。但使用一次,便会折损十年寿命。”
陆寒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玉符的温度从掌心直透心房。
半月前,他帮青莲婆婆修理篱笆时,婆婆正蹲在院子角落晒药草,还说“老身这一生也足够了”。
就在前天,婆婆还到他的铁匠铺送新腌的酸黄瓜,念叨着“年轻人啊,胃寒,吃点酸的好”。
现在,婆婆的白发凌乱不堪,眼角的皱纹中凝结着血珠,哪里还有昔日晒太阳打盹的悠闲姿态?
“婆婆!”陆寒的声音哽咽,喊出这一声。
“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青莲婆婆突然挥手拍向他的后背,力道之大,差点将陆寒推出去。
背上的双剑剧烈震动,黑色纹路如同蛇一般钻入裂隙,将最近的骨爪瞬间绞成粉末。
婆婆喘息着,手指指向村东头,说:“去祠堂!村民们已经准备好了——”
她的话音未落,远处便传来一阵阵的吆喝声。
陆寒转头望去,只见王老汉举着一盏红纸灯跑在最前面,灯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阿铁爷”三个字。
卖豆腐的张婶抱着个陶瓮,瓮中浮着十几盏荷花灯。
即便是平日里总说他是“穷打铁的”的李屠户,也扛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一串馒头大小的祈愿灯,火光映红了他的络腮胡子。
“阿铁!”
王老汉跑到跟前,不由分说地将红灯塞入他怀中。
“我们商量过了,这灯是给你照亮用的!”
张婶打开陶瓮的盖子,荷花灯飘出,在大家头顶围成一个圈,暖黄色的光芒让黑雾都显得淡了些。
“想当年,你救了我家小栓子,现在也该是我们来保护你的时候了。”
李屠户将竹竿往地上一戳,馒头灯摇摇晃晃,他大声说:“这灯里加了朱砂,那些邪祟的东西不敢靠近!”
陆寒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红灯透过纸糊的外壳传递的温度,烫着他的掌心。
他想起了去年冬天小栓子掉进水里的事,是他破冰将小栓子救上来的;又想起了张婶总是将卖剩下的豆腐脑装在破碗里,说是“喂狗的”,实际上是为了给他吃;还有李屠户,每次来打菜刀时,都会多给两文钱,还说“铁匠的手金贵着呢”。
在这一刻,灯光映照在村民们的脸上,显露出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的痕迹——皱纹和伤疤。
他们的手指上沾满了面粉,但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烁着同样的光芒,就像他在那块残破的石碑中首次瞥见的人间烟火。
“阿铁哥……”
小翠不知何时已从地上爬起,手上沾着草屑,轻触了他的手背。
她另一只手藏在身后,手指间露出半片玉符的边缘,这玉符与青莲婆婆所赠的那枚花纹相同,只是缺了一角。
陆寒正欲开口询问,苏璃突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