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乡村公社中的奇特思想(下)
那位费马先生的行为事实上与那些爱好赌博、寻欢作乐,打猎的贵胄人士没什么两样,只是他的爱好是数学,他将时间精力与钱财全都耗费在数学上而不是那些浮夸的娱乐上而已,最确凿的证据就是那条困扰人们至今的数学猜想,也就是之前说到的费马大定理,他在阅读《算数》拉丁文译本的时候,偶尔得到了一个结果(具体在这里我们就不说了,因为数学对大部分人来说毫无趣味),按理说,一个数学家,应当在结果之前写上自己的证法,但问题是,这位仁兄注释说,书页的空白地方太小,不够写,就没写。
那么你回去之后,也可以继续拿出纸笔来大写特写啊,但这个只是将数学当做娱乐的家伙根本没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写下结果的时候是1637年,去世的时候是1665年,整整近三十年的时间,有关于这条定理的证法没有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等他死后,这个结果被人发现,接下来就是长达数百年直至今日的反复验算论证——没有人成功。
据说还有走火入魔的数学家跑到费马的故乡去,在他的老屋里翻了个底朝天,看看有没有可能落下与之有关的只字片语……
所以当这几位学者和利维.肯尼特交谈过后,并未因为他在学术上的薄弱点产生质疑,这些将研究看做娱乐的人,大多不会耐着性子慢慢地循序渐进,他们通常都会迫切地想要看到进展,对于艰难枯燥的过程不屑一顾——这也不算什么罪过,那些宵衣旰食,夙兴夜寐的学者们固然是搭建起人类文明的础石,但这些人的灵光一现也可以说是装点在这座伟大殿堂上的珍宝,础石固然重要,但这些闪光的点缀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何况利维.肯尼特先生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他很慷慨,带着一股年轻人的天真的慷慨,短短一两个小时,他就承诺了好几个人,为他们寻找古希腊或是古埃及的孤本,这让他立刻得到了众人的喝彩与恭维——他们的热切态度让半恶魔不由得想起了瓦拉克,据说在百多年前,瓦拉克是最常被召唤的恶魔之一,召唤他的人都是教士和学者,他们为了知识,几乎是可以不惜一切的。
作为引荐人,法拉第先生肯定是最兴高采烈的,利维.肯尼特是个毋庸置疑的金主,而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就是凭借着自己的天赋与才能获得人们的青睐了,到了晚上八九点的时候,一些人离开了,其中就有利维,但詹姆斯留下了,他请求利维将他的侄子查理送回家,至于他么,他可能要和几个同好在这里观测星辰,讨论几个有关于星辰运转与起降的问题,“如果你有兴趣,”他虽然这么说,但眼神可不是这个意思,“也是可以参与其中的。”
“但一定会很无聊吧,”利维说:“我猜肯定会有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摆满了空白纸张,贮水笔和数学书,旁边架设着望远镜,不,我在伦敦尝试过这种聚会,结果就是在长凳上睡了一晚然后肩膀脱臼,谢谢,我要回去,然后吃上一顿美味的夜宵,洗个澡,然后睡觉。”
詹姆斯的笑容顿时真实了很多:“我嫂子会照顾好你们的。”这时候除非万不得已,来访的朋友都不会住在旅店里,家里的女主人有照看他们的责任,有时候朋友或是亲眷甚至可能住上很久,有新婚夫妇度蜜月,然后在亲戚家生了两三个孩子才离开的。
——
“肯尼特先生,”在回去的马车上,查理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在这里,是为了……我吗?”
利维转头看了他一眼,说实话,当初他接下威斯敏斯特公学这件工作的时候,完全没想到那群年轻人能搞出那么大的事情来,或许这就是所谓比起勇士傻瓜更难对付——他们知道一点又不知道更多,作为达官贵胄的后代他们在此之前也应当没遇到过什么真正为难的事情,他们没有被蛇咬过,不知道后果能有多惨痛——最麻烦的是他们又有资源。
弗洛.哈斯廷斯回到公学后拿出的那些头发,黑弥撒的用具与诅咒,就来自于他的亲生父亲康罗伊男爵的秘藏,虽然这个私生子还是个孩子,但他肯定不止一次听说甚至见过黑弥撒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参与其中,他次次全身而退,当然也不会太过看重需要付出的代价——利维摇摇头:“不全是。”
现在俱乐部盯准了查理,还是因为他是一件没能被“取走”的祭品,他们希望能在肯特公爵夫人回到伦敦之前给出一个答案,至少要知道这个恶魔是谁——黑弥撒的主持是一个相当危险的行当,召唤失败还不是最糟,最糟糕是恶魔应邀前来却对祭品不满意,祭品缺失,失格,还有的就是恶魔来了你却没办法把祂送走……
以上情况一旦出现,主持人和参与者都有可能被立即带走生命与灵魂。
弗洛.哈斯廷斯的躯体已经没法挽救了,但灵魂,如果那个恶魔觉得这个灵魂还算有价值没有立即吞噬,那么还是有可能将这个孩子的灵魂带回来的,这样也算是给了肯特公爵夫人一个交代。
至于预言,你可以认为是个巧合,但还没来到萨里郡,利维就可以凭借着半恶魔的第六感,看见冥冥之中犹如蛛丝一般脆弱的链接了。
“我也没想到,”利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一个威斯敏斯特公学的学生,竟然与一个大人物的死有了关联……但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奇妙之处吧。”
“什么?”查理没听清楚,但这时候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利维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没什么,”他说:“我们到了,你回家了,快去吧,孩子。”
他看着查理跳下马车,向门廊上的麦克斯韦夫人奔去,“珍惜这点美好时光吧,”他喃喃道:“很快……”
第166章 无神论者们(上)
虽然这么想着,半恶魔还是毫无愧疚之心的吃了麦克斯韦夫人端上来的一大盘子三明治,结束后他表面上是回了自己的房间,事实上却是乘着夜色离开了麦克斯韦的宅邸——他可以从马厩里悄无声息地牵出一匹马,但今晚的夜色实在是太漂亮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自然的原野里缺少城市里常有的那种微光,很多地方都像是一团凝结起来的黑暗,你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地面,你无从辨别障碍,从石头到树木。
这时候的乡村,农民们依然以面包,马铃薯与茶作为日常饮食,缺乏脂肪与蛋白质的结果就是他们的眼睛很难在夜晚看到东西——即便他们看见了犹如一只大鸟般掠过树梢的利维,一时间也很难理解这是个什么东西。
事实上作为半恶魔,利维也和女巫们学习过如何将符咒与魔药附着在器具上,用来飞行的法术,但这种方法半恶魔不是很热衷,主要是它太……虽然恶魔是没有节操可言的,祂们的交媾对象从来就是包括并且不限于,但女巫们让常见的扫帚动起来之后……嗯,大多时候并不是用来代步的——这让任何一个男性,哪怕恶魔可以变换性别,也觉得这种行为实在是太寒酸了。
想想看吧,如果你要举行一场淫狂乱荡的聚会,是看到有上百个男女相互抚慰亲昵,还是看到上百根扫帚杆子蹦蹦跳跳呢?活见鬼,恶魔又不是开家政公司的。
所以当利维决定返回那座公社去看个究竟的时候,他只是短暂地从一只夜枭那儿借来了两扇灰色的羽翼,当然,他也可以抽出自己的膜翼,但在失去了原先的半个人类部分,靠预留下来的脐带才勉强保持了平衡的半恶魔看来,哪怕一小点儿可能让他向地狱倾斜的行为都绝对不能有。
至于借用鸟儿的羽翼,这个算是一桩来自于异神的法术,使用者甚至可以说是神灵的祭司,当然也就不存在被污染的问题——利维回到公社的时候,只用了来时不到三分之一的时间,他收起翅膀,蹲坐在客厅的上方,这里有一个很小的天窗,可能是用来观测星象所用的,这时候正有一只望远镜对着它,一个人走过来,对着天空看了一会,利维捏着蜡烛头,往下看去,发现他正是法拉第先生。
另外有好几个人都坐在那张大圆桌边,其中就有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只不过看他的举止和神情,实在不像是第一次被引荐到这里的陌生人,半恶魔不由得在心中猜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此时,一位先生朝法拉第摇摇脑袋:“迈克尔,”(法拉第先生的名字就是迈克尔),“那只是一个借口,我们都知道占星术纯属无稽之谈,星辰并不能说明什么事情。”
“这点我的想法恰恰与你相反,”法拉第说:“占星术并不是你所想象的,纯粹是些骗子玩弄的把戏,星辰的运行轨迹,颜色和位置,都能告诉我们很多东西,只是我们太过愚钝,无法正确地解答罢了。”
“你是在说那些看你出生在什么时候就能知道你会在那一天被饼干噎住差点送命的占星术吗?”那位先生不太满意地反驳道。“迈克尔,你应该知道什么叫做概率,当他对一千个人都这么说,那么只要其中有一个人满足了这个条件,他就能得到一个占星师的名头,何况他们几乎不会说的那么详细,顶多提供给你几个单词,等你自己浮想联翩,你就会觉得他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简直就是你生命中的明灯了。”
法拉第闻言哈哈大笑,他实在是个心胸豁达,乐观向上的人——但也不奇怪,换了别人,被迫从基督公学退学就足以让他一蹶不振了。
“你说得的,威廉,”他亲密地叫着对方的教名:“是的,骗子如同星辰一般密集,尤其是在伦敦,但我要说,单单一张伦敦桥涨潮时间表就能打破你对占星的怀疑,月亮也是星象之一,还是一个最重要的星象,是不是?我们已经证明了月亮确实能够对潮汐产生影响……”
“潮汐是一种物质,请问与人类的灵魂或是身体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类的身体也是一种物质不说,”法拉第敏捷地回击道:“你也无法证明人类的灵魂就不是一种物质啊,除非你确定没有灵魂的躯体与具有灵魂的躯体在物理层面上是没有一点区别的。”
“这点我们确实是在实验,”那位先生说道,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但我还是认为距离我们如此遥远的天体是无法对我们产生哪怕一点影响的。”
“那是我们还未达到那个层面,”法拉第说:“即便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差分机,但它还是不能达到可以分析所有物质的地步,如果能,那么你就会发现,占星也只是一门精细的学科,和我们已经验证的定理别无二致。”他走过去,在一张白纸上写上端端正正的——1+1=2。
“很简单对吧,当我们的先辈写下这个数值计算等式的时候,他们也应当在此之前产生过怀疑与担忧,但幸好,他们可以验证,无数次的验证并得出正确的结论,而现在,亲爱的朋友们,我们依然可以验证,只是需要精力与时间。譬如说,你对占星术的质疑来自于它们的泛泛与平庸,是的,他们会说,在土星走到一些不和谐的相位时,诞生在这种时候的孩子就会成为卑鄙下流的人,但我们也知道,在这个时刻会诞生多少孩子,他们可能生在‘紫房’(拜占庭帝国的王室成员都生在挂满紫色帷幔的产房里,这里法拉第代指贵胄子嗣),也有可能生在马厩里,难道他们的命运和性格就会如星象所言完全一致吗?”
“难道不是这样吗?”
“变量!”法拉第高举双手:“先生们,我们在做实验的时候,总是要反复衡量得到几组,十几组甚至几十组结果才能罢休,但它们肯定会建立在一个统一的基础上,就像是我想要得到合金钢的时候,我往熔化的钢液里分别加入铬、镍、铂、铭、铜、金、银、铂,然后测试加入这些元素之后,钢铁性能的变化。但我能够允许钢液的分量,金属的纯度,焦炭的温度随心所欲地变化吗?”
“当然不能。”
“所以,在质疑占星术的时候,我们也应该站在一个更纯粹的立场上,无论如何,至少平台与条件应当是一致的,当我们要验证一个星象下的人是否具有同样的命运时,我们应当将他与同样条件的人相比,看看他是否会比其他人更暴戾或是温和。”
第167章 无神论者们(中)
说到这里,法拉第先生甚至站了起来,挥舞手臂:“先生们,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学者,数学,物理,哲学,化学,医学……人类所有的智慧都在这里集中,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更不该如那些愚蠢的教士那样,无论到了什么,就是随手一指,这是错误的,这是邪恶的,这是亵渎圣灵的!我们熟悉的如此,我们不熟悉的也应该如此!”
他过于兴奋,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不过他的意思已经被在场的几个人了解,一位绅士鼓起掌来说,“我赞同法拉第先生的话,的确,诸位,在科学的曙光尚未到来之前,人们沉溺于无知的黑暗中,他们很少去思考,也几乎无法思考……”他拍打桌子:“这是一个恶性循环,一个人在饥饿的时候,只会考虑如何填饱肚子,但若只是如同一只动物般的去劳作,他们获得食物就没法支持他们思考——思考也是需要体力的。”
“所以他们听教士的话,而不是使用自己的脑子,”另一位先生补充道:“不过科学最初也是萌芽在教会里的,”他讽刺地笑了笑,但这是一句再真实不过的话,那时候也只要教士能够学习与需要学习,他们有这个体力,也有这个空暇,还有他们的工作——那时候贵族和国王对学习毫无兴趣,教士们承担了大部分的文书工作,还有,那些从古希腊,古波斯,古埃及或是更早一些的时候流传下来的资料,也是他们在整理。
“我们生在这个时代可以称得上是一桩幸运至极的事情。”法拉第先生由衷地说:“三百年前我顶多是个技艺精湛的铁匠。”
“那么你是说我们需要验证。”最初反对法拉第的先生说道:“当然,作为一个凡人,我们无从搜集与整理那些数之不尽的资料……”他停顿了一下,无需赘言,在场的人都想到了差分机,这是一桩无比伟大的发明,尤其是有了蒸汽机驱动的差分机之后——一开始差分机是需要人力驱动的,现在只要是在政府机关里,银行里,以及如报社这样需要情报快速流通的地方,都有大型的蒸汽驱动差分机,它们代替人类做冗长繁琐的计算,而后给出结果——但若是要验证星象学的真伪,可能要用到更大的差分机,一想到这里,他竟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他脑中仿佛升起了一阵迷雾,而后又是一阵怒火,他是真的在轻蔑星象学,将所有的占星师视作骗子吗?
不对,他应该和迈克尔.法拉第那样,冷静地审视与剖析占星学这个绵延了数千年的职业才对,没有什么东西是无法计算的,不是这样吗?不说他们是否能够做到验证占星,只要有这个想法,他们就可以将它如同费马大定理那样留给后人——蒸汽大革命还未完全结束,它还是一个新生的婴儿,差分机也只是一桩诞生了不到三十年的新事物,但它们现在就能达成如此惊人的成就,那么又一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呢?
如果星象能够被差分机验证,那么是不是说,差分机也能模拟星辰的运行,做出……一缕灵光出现在他的头脑里,但转瞬之间,一阵剧痛湮没了他的思维,他靠在桌上,叹着气,周围的人正在激烈的探讨,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几分钟后,他清醒过来,“占星就是一个骗局,”他咕哝道,“没有一点价值的骗局。”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之前的想法。
——
利维坐在屋顶上,奇怪地望了望天空,他确定是有什么掠过了这里。
他正在犹豫自己是否应该离开这里的时候,却奇怪地发现,房间里的人讨论的话题似乎又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一个先生拿出了一张机械图纸,想要寻求同僚们的意见:“如果这个改造能够成功,”他说:“离心摆的速度与准确度可以再提升一个层次。”离心摆是蒸汽机械中一个极其重要的部件,它负责调控蒸汽进气阀门的开关,以此来控制蒸汽机的转速。
不过这也是学者们的通病,利维将疑惑压进心底并放进记忆仓库,继续倾听下去,只是接下来的话题就不如之前法拉第先生提到的占星术话题有趣了,作为一个半恶魔,利维当然应该站在他们的对面,但他心中也有一个声音在说,如果蒸汽机与差分机能够继续发展下去,他们所说的机械占卜还真是有可能出现的。
虽然有一些理智的人会认为占卜,占星都是精巧的骗局,但谁又能保证,人类的躯体不会如同潮汐一般受到星辰的影响呢?以及,身躯所遭受的苦难也会在灵魂上留下痕迹,那么,既然人类总是要依靠躯体行动,依靠灵魂思考的,那么他们的行为就是这两株树上结出的果子——而我们都知道,只要满足一些条件,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果实”,这个结果是可以重复的。
利维现在也明白了,这座乡村公社可能要比麦克斯韦夫人以为的更危险一些,这里豢养的不是野心勃勃的官员,也不是贪婪的乡绅,更不是喜好钻营的学者(譬如牛顿),这里聚集的是一群无神论者。
无神论者在后世总是会被人误以为,就是一群不信圣灵的家伙,事实上没那么简单。最初的时候,无神论者应该指的是异教教徒,多神祭司,或是扭曲了神意的异端——后者甚至同样狂热地信奉着圣灵与圣子,更别说否认祂们的存在了,只是在十三世纪后,教会的力量开始从民间退去,从十五世纪到十七世纪,真正的不信才初见端倪,当然,这些人一概是被视作疯子,傻瓜,天生的罪犯之类的,他们往往会被剥夺教籍,失去世俗中的一切权力,所以除非万不得已,不会有人公开承认自己是个无神论者。
到了今天,无神论者遭受的迫害已经不如之前那么激烈,但歧视和防备还是有的,譬如上下议会都不会允许无神论者的进入,他们当然也成不了议员,而他们无论是仕途、商务还是进入军队,也都会被排斥在交际圈之外。
有趣的是,在伦敦倒有一大批无神论者,就在东区,他们或许也不是不信,只是沉重的生活压力与看不见尽头的苦难让他们已经没有了一点多余的力气,他们就和数百年的农奴那样从不思考,神?除非给他们好处,他们才愿意去稍微花点力气想想。
第168章 无神论者(下)
最初的学者来自于教会,而最初的叛逆也来自于教会。
半恶魔慢吞吞地用脚尖磨蹭着天窗的玻璃,他诞生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大约有两百年多一些,这个时间段人类的智慧已经越过了教会,或者说天堂与地狱划分下来的范畴,而你要让一个聪明人从不质疑,那几乎不可能,何况那还不是一个,两个聪明人——而教会的那些东西,经不起认真与理智的考证。
有时候,利维也会把自己放在上帝或是撒旦的立场上去考虑,如果是他,他也许会设法遏制人类对于知识的渴求与探索,哪怕为此延缓了传教的速度也在所不惜,但随即一想,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十五世纪到十七世纪的猎物运动就是最为臭名昭著的手段之一,不明其中内情的人会说,受到迫害的难道不是一群寡妇,老太婆以及妓女吗?是的,她们确实是受害者,但更多的还是正处在中低阶层的商人和贵族,他们可能并不会被处以死刑,但会被剥夺财产,开除教籍,驱逐出原先的城市与乡村,因为没有大批的人骤然死亡,所以不会引人注意,就算有人察觉到了,他们也会说,这是国王与教会的贪婪导致的。
但不得不说,这场大浩劫确实湮灭了不少新的知识与思想,尤其是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兴盛起来的文艺复兴运动,
文艺复兴运动是什么,无论表现方式如何,它确实是起源于人们对于天主教文化的厌恶与反抗,那时的欧洲市民与学者经过了十一世纪到十三世纪的“黑暗时代”后,人类本性中那种追求美,知识与开阔思想的需求愈发强烈,但这时候并没有其他成熟的文化体系可以取代天主教文化,于是他们就开始以复兴古希腊,古罗马文化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与理念。
利维出生的时候就连猎物运动都很少有了,他只在炼狱和地狱见过几个文艺复兴时期的学者,以及接触到古希腊与古罗马的灵魂,还有寥寥无几的古埃及祭司或是信徒,这些灵魂总是很愿意与恶魔,连带能够来到地狱的非人打交道,做交易的,毕竟他们在恶魔的眼里永远无法摆脱食物或是玩具的地位,你会认真倾听一块蛋糕或是一张手帕的请求吗?
不过像利维这样,还保有少许好奇心,微薄的同理心,罕见的向学心的半恶魔实在是太少了,这也给了利维一些方便,不需要多少利益,这些人就会倾囊相授,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利维也大幅度地减少了与这些灵魂的接触——他开始胆怯了,他发现自己知道得太多了,这些灵魂的述说就像是劈开了一场无法拂去的迷雾,迷雾散开后,半恶魔就看到了——他的面前就是一座深不见底的深渊,深渊中的怪物觊觎的目光犹如箭矢一般射向他,如果被他们发现,他就会立即被捉住,被吞噬殆尽。
古罗马在末期的时候才开始信奉上帝,皈依基督,那么在这之前呢,那些多神究竟是存在的,还是不存在的呢?但经书中确实严厉地申饬过那些背叛了天主,信奉异教神明的人,即便祂们的出现比圣灵更早——还有可以追溯到公元前数千年的古埃及,他们也有自己的神明,那些都是伪神
或是恶魔?这些埃及人是否也是亚当的后代?就如经书上所说,亚当和夏娃因为偷食禁果而被驱逐之后,他们的子孙是逐渐扩散到整个世界的。
但如果这是真的,他们为何不信基督?
天使,恶魔都是存在的,他们分别居住在天堂与地狱里,他们如今可以来到人世间,给人类带去赐福或是惩戒,但在那时候,祂们却踪影全全无,留在人们记载中的就只有形形色色的神灵,祂们具有与人类相似的躯体,也有和人类一样的喜怒哀乐,甚至完全一致的欲望——他们也会喜欢美丽的男女,享受美食与美酒,畏惧疾病,伤害和死亡,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威而相互争斗。
这实在是一个半恶魔所不能深究下去的东西,利维深深地吸了口气,这就是和学者们待在一起的坏处了,他们总是会逼迫和诱骗你们去思考。
这时,一个熟悉的称呼引起了利维的关注,“肯特公爵夫人……”一个学者说,他的装束显然要比其他人更华贵一些,丝绸,海狸皮和象牙柄手杖,每一样东西都价值不菲但又不会过于刺眼,“她会在下星期三前回到伦敦。”他的回答顿时让周围的人都露出了敬谢不敏的神色。
“她一到了伦敦就会开始大吵大闹。”象牙柄先生继续说道:“女王陛下肯定是妥协的。”
利维借着蜡烛头隐藏身形,大大方方地从天窗中窥视着这些家伙,他们竟然是知晓另一个世界的存在的,但对于这些无信者来说,天堂,地狱,恶魔,天使可能只是一些他们乃至这一个时代的人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吧,就像是一个猴子很难理解蒸汽机是个什么东西那样,但他们又不是无法继续进化的猴子,他们将不可理解的东西看做一个课题,一个待破解的秘密——只是如此,他们没有一星半点的敬畏之心。
“我只从我的朋友那里听说过只字片语,”象牙柄先生说:“麦克斯韦先生,你的侄子很有可能卷入了一场大-麻烦,这个麻烦让肯特公爵夫人的私生子丢了命,她肯定是要迁怒的,”他向左右点点头:“北岩勋爵似乎都被驱逐出伦敦了。”
“我也听说过那些暂时无法解释的事情,”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说,“我的兄长和嫂子还不知情,但我有个老师是长老会的。”
所以他才匆匆赶回到萨里郡,虽然他早就准备转学到三一学院,但这件事情显然要比他的学业更重要,查理是他的侄子,他的兄长与嫂子对他爱若珍宝,何况查理的行为,或许还是他的过错导致的。
第169章 雷霆会(上)
他为雨露定命令,为雷电定道路——约伯记第28章 第26节。
“你需要帮助。”之前的象牙柄先生说,“麦克斯韦先生,如果说北岩勋爵也会被列为仇敌之一,那么在那场黑弥撒中侥幸存活的学生都很难逃过肯特公爵夫人的逼迫,吉尔福德伯爵大概不会愿意为了他的外甥付出一大笔钱或是利益,你和你的兄长又是苏格兰人,女王陛下未必会站在你这边,你赶回这里,显然你在长老会的老师也无意在这方面给予你什么帮助——你计划怎么做?”
詹姆斯露出了有些愧疚的神色,他的视线在法拉第的身上短暂地停留,而后又在另外两位先生身上掠过:“诸位,我打算去觐见女王陛下。”
“啊……”法拉第轻轻叫了一声,象牙柄先生却顿时露出了几分怒意,他猜到了麦克斯韦的计划:“是的。”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女王陛下一直在搜罗所有能够为她效力的卓越人才,伦敦的皇家科学院早在十五年前就设立了针对科学家与发明家的特别年金,而近来也有人说,他们有意授予几个科学家爵位。”
法拉第笑了笑,虽然象牙柄先生说的是,几个,但在这里的人都知道,他说的就是迈克尔.法拉第,法拉第先生就是那种单凭着天赋与勤奋而凌驾于血脉与权势之上的人,在他研发出合金钢之后,就连女王也听说过他的名字,第一个受赠科学院特别年金的就是他,但或许天才总是在一些地方格外的倨傲,他拒绝了,认为自己的收入足以养家活口——不过人们都知道这是因为,当时的首相墨尔本子爵在与这位著名的“仆人”相见的时候,略显轻率地说道:“特别年金授予那些劳苦功高的将军或是官员当然是使得其所,但授予科学家,作家这些对社会并无太大作用的人就未免过于浪费了。”
这不奇怪,哪怕已经经过了蒸汽大革命,有了差分机,有了纺织业的大跃=进,那些穿袍贵族与持剑贵族仍旧固执地将科学家与工匠相提并论,此时的科学家并没有后世那种崇高的地位,他们固然高于平民,但也只是更受尊重一些的仆人,甚至算不得侍从,侍从也是贵族——贵族们可以将物理,化学,数学与文学当做一种消遣和娱乐,但若是他们公开宣称将这作为一种职业,立刻就会被人看做一个疯子,从交际圈里被驱逐出去。
墨尔本子爵的话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一开始他并不在意,但那时的女王陛下请求他再慎重一些,于是这位首相最后还是向法拉第先生为代表的科学家们写了一封道歉信,法拉第才欣然接受了那笔特别年金——但没有接受爵位,但这几年来,女王陛下确实授予了好几个学者爵位,虽然只是爵士,属于一种荣誉头衔,没有土地也没法世袭,但已经算得上态度鲜明。
“你还那么年轻,”象牙柄先生摩挲着 手杖,这是一种绅士常用的威胁手势,这时候绅士们经常在手杖里藏刺剑或是用金属做杖头,必须的时候它就是利器与棍棒,“虽然你已经有了很多奇妙的想法,在哲学和天文学方面也有了一些成就,但这些要用来寻求女王陛下的庇护还是不太够,你要拿出什么来说服她呢?是法拉第和你写信交流的那些,还是——雷霆会里的那些资料?”
利维终于听到了一个新词,他好奇地伏下身,从字面意义上来说,雷霆会应当与宗教甚至异神崇拜有关,毕竟信奉基督的人很少会为自己的团体起这样一个名字,虽然经书中多次提到雷电,并且将它与天主的愤怒相连接,但人们一提起雷霆,还是免不得联想起那些湮灭在时间长河中的古神……但从象牙柄先生的口吻中,雷霆会又像是一个学者们的俱乐部,伦敦也有好几家学者们聚集的俱乐部,相比起其他俱乐部,这几家俱乐部更像是一个微缩的大学,里面有图书馆,有老师,有学生,俱乐部的成员会将自己的研究与论文放出来一部分与其他人共享。
象牙柄先生说,小麦克斯韦先生有意拿着研究成果与女王做交易——他再天资卓越,也还只有二十岁,他甚至还没能上完大学,成果也是需要一次次地实验与验算出来的,他能拿什么给女王,让女王满意到可以为他抵挡肯特公爵夫人的怒火?看他的表情,利维猜想,可能是他与法拉第在书信交流的时候萌生的一些想法,但这些想法未必都是他验证的,法拉第先生才是出力的大头,所以他的行为就等于剽窃了法拉第的成果,是小偷,是窃贼,是学术界中最不耻的那种人。
“是啊,”法拉第倒还是那么平静:“你要拿什么去说服女王陛下?查理也是我的学生,如果你拿走一些东西就可以保证他不会被肯特公爵夫人报复,我是愿意的,只要那些东西是我的——当然,我不能慷他人之慨,”说到这里麦克斯韦的脸顿时变得通红:“但你也知道,有些东西我们还不能拿到外面去,那对你,我,我们的同伴和家人都很危险。”
麦克斯韦没说话,但这里的每个人都猜到法拉第说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