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妄一动不动地看着灵秋, 眸中闪过一丝迟疑。他任由灵秋伸手攀上自己的衣襟,拉扯中, 两人贴近。就在即将亲密接触的前一瞬,宿妄猛地停下了血蛊。
灵秋一把推开他。
可是已经晚了。
宿妄的视线越过灵秋,落到她身后。
不远处, 云靖提剑站在幽暗处。他握住凝霜剑的剑柄,指节瞬间绷紧,泛出青白色。但他什么也没做,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座骤然冷却的火山。
胸腔里某种滚烫的东西在疯狂冲撞,几乎烧穿他的理智,可奇怪的是, 在最崩溃的那一瞬间,他的脸上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掀起。
他看着灵秋的背影,足足好一瞬, 直到她终于推开柳静松,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他。
两人的衣袍被风吹起,在黑暗中纠缠。
云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然后, 他动了。脚步平稳,甚至比任何时候更加从容,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云靖从来都不知道, 原来自己可以这么冷静。
灵秋看见他的瞬间,脸上的神色瞬间凝住,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阿靖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下意识摸了摸耳后发烫的千里同音咒,心中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担心他是否看见了方才万魔窟中的一切。
是否看到了她丧家之犬般受人搓磨的模样?
云靖的视线死死锁定在宿妄身上。灵秋反应过来。
“阿靖,我们走吧。”她伸手去拉云靖的手,后者由她拉着,眼神移过来,眼眶已经红了。
“你没有要对我解释的吗?”他反握住灵秋的手,握得极紧,根本不容她挣脱分毫。
那种遭受背叛的神情这才完完整整地浮现在他脸上。
灵秋愣了一下。
她知道这一次仅仅是亲吻哄骗已经没法糊弄过去。可是一旦坦白,就等于将自己的魔族身份毫无保留地袒露在云靖面前。
可笑她自诩手段高明,擅长安抚云靖,此刻却想不出半点借口。
进则暴露身份,退则……灵秋看向宿妄。
难道她要告诉阿靖自己宿妄迷惑,这才一时不慎,险些犯错吗?
她几乎敢肯定阿靖会原谅自己,可是这样一来就是拿两人的感情做筹码。
见灵秋还在犹豫,云靖开口道:“看来小秋对柳公子是认真的,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他红着眼睛,放开灵秋手,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既如此,我不打扰你们了。”
说着就想转身离去。
“阿靖!”
他侧过头的瞬间,一滴泪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下来。晶莹的泪珠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更易碎,灵秋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名为理智的弦彻底断裂。
“不是这样的!”她死死拽住云靖的衣袖,指着宿妄,“都是他,是他刻意做局,我是被他陷害的。”
云靖垂眸看着她,紧紧咬住嘴唇,仿佛是在努力压抑着泪水:“明明是你主动靠过去……”
“是我。可是那不是我的本意。”
灵秋急了,她最见不得云靖流眼泪,此刻更是没了半点要他委屈的念头。
罢了罢了。他能接受她对他人心动,应该也能接受她是魔族太女吧……
于是在宿妄震颤的目光中,灵秋捞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蛊虫缠绕的小臂,递到云靖眼前。
“我之所以做出方才那样的事,都是因为这个东西。”
说着,她不由分说地拉过宿妄,扯开他的袖子。
同样青黑色的蛊虫也缠绕在他的小臂上。
宿妄不可置信地看着灵秋,他没想到她竟然会为了区区一个云靖自曝血蛊。
云靖同样震惊地看着灵秋。
“这是……什么?”他伸出手,轻轻抚上灵秋的手臂,碰到她体内凸起的蛊虫时,整个人都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
“阿靖,你知道的。”灵秋看着他。
云靖当然知道。
如果说曾经他只在古籍中读到过有关血蛊的记载,那么经历阿紫一事后,他早已经对血蛊蛊虫有了切身的体会。
“血蛊又称子母血蛊,是一种起源于魔族的恶蛊,通常有子母两蛊。被种下子蛊的人受到蛊虫操控,对身怀母蛊之人唯命是从。”
“除此之外,种下血蛊后,无论子母,都必须每隔半年服用一次压制蛊虫的解药,否则便会气血逆流,爆体而亡。”
而这,还不是血蛊最狠毒的地方。
“血蛊腐蚀血肉,让宿主承受剜心剖骨般的剧痛,一点点侵蚀人的心脉,最终将宿主完全变成供给灵力的器皿。”
“每一个被种下血蛊的人都会承受巨大的折磨,常常不是自绝生机就是形同疯魔。”
“所以这子母血蛊又被称作世间至毒之首。”
当日在江底秘境,他像局外人般冷静脱口而出的字字句句如今全都变作利箭刺向自己。
当日事不关己,如今刺骨锥心。
“怎么会……怎么会?”
云靖握住灵秋的手,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来,滚落到她的手臂上。
灵秋觉得那泪好烫,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云靖再也难以自控,将人拉入怀中。
灵秋的额头抵在他的颈窝处,嗅到一股亲密而熟悉的桂花香,忽然鼻子一酸,泪水竟然不受控制地鼓鼓涌出。
温热的泪迅速濡湿了云靖的衣襟,那片湿意仿佛滚烫的烙铁,轻而易举地穿透他的皮肤,一直流进他的心里。
宿妄看着相拥的两人,心口酸涩的感觉一股又一股,涌动不绝。
这一场他实在输得太彻底。
血蛊可以控制人的行为,却无法控制人的心。
他当然可以选择一条路走到黑,可是这样一来,灵秋恐怕宁愿自爆魔丹也要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这三百年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救她离开万魔窟,为了助她有朝一日登临魔尊之位。
他可以得到她除了情之一字外的一切。而云靖,作为仙门圣子徐鉴真的转世,不用他动手,他注定不可能永远留在灵秋身边。
三百年都等了,再耐心一点又能怎样呢?
反正从一开始,云靖就从不该存在在这世上。太霄辰宫也从来没有让他活到最后的打算。
他的命运早在徐鉴真身死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想到这儿,宿妄上前一步。
“铛——”
他微微一动,凝霜剑就猛地横在了他脖间。
云靖质问道:“血蛊是魔族之物,你为什么会对小秋下次毒手?”
宿妄看一眼被他揽在怀里的灵秋,对方同样死死盯着他。
灵秋用口型对他说道:“既然要死,就一起死。”
宿妄清楚,如果此刻他暴露两人的魔族身份,灵秋也会先帮云靖杀了他。倘若他试图用血蛊控制她,她第一时间就会自爆,然后留他与云靖对决。
宿妄不惧作为修士的云靖,却没有把握能胜过他体内封印的九尾狐之力。
鱼死网破只会两败俱伤。
灵秋把这块烫手的山芋抛给了他。
足智多谋的宿妄大人,魔尊最信赖的谋士,究竟能不能找出一个完美的理由呢?
灵秋抱紧云靖的腰,将自己往他怀中凑了凑,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眼中分明是挑衅。
宿妄看着眼前的利剑,丝毫不慌,平声道:“我与灵秋姑娘早年相识,此事原本是个误会。”
“当年我流落中州,误闯入胥阳山禁地,与灵秋姑娘交手,被她重伤。为了出这一口恶气,我便趁她不注意向她下蛊,没想到一时疏忽拿错了蛊虫,这才酿下大祸。”
“好在当日逍遥散人前辈及时赶到,依照古籍配出血蛊解药,这才保住我二人的性命。”
“为了不影响灵秋姑娘,我必须离开胥阳山,离她越远越好。这才迫不得已,带着妹妹来到北方。”
云靖皱眉:“那你今日又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宿妄道:“我见云公子与灵秋姑娘关系匪浅,心中忧虑,这才故意设局将她带到此处,让你看到方才这一幕。目的就是为了拆散你们。”
他看向云靖,冷冷道:“因为在我看来,无论是五百年前的仙门圣子,还是今时今日的云公子都不是良人,不堪与灵秋姑娘相配。我亏欠灵秋姑娘,自然要为她另择良人,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云靖同样回以冷笑:“我与小秋两情相悦,此事并非由你说了算。”
宿妄颔首:“‘霜寒十九州,剑气已凌秋。’灵秋姑娘是正道魁首,也是世间剑道至强。而你呢?除了一个圣子的名头,你还有什么?我早听逍遥散人前辈提起过,你与灵秋八字不合,留在她身边只会对她产生危害。”
“你们第一次见面她就为了救你取过心头血。看你方才在渝州城的反应,天命血脉活不过二十岁的真相想必你我全都心知肚明。既然如此,你却还要强行留在她身边,简直是不可理喻!”
宿妄道:“若我今日不行动,来日也必将会想方设法地将你赶走。我待灵秋如兄长,断断容不下你这样的祸水留在她身边!”
“兄长何必动怒呢?”
云靖怀中,灵秋按住他的手,终于开口:
“此事本就是我二人共同的决定。是我半点也不信所谓谶言,执意要与阿靖在一起。”
她看着宿妄:“兄长今日此举实在冒昧,若非阿靖待我情深意重,恐怕免不了大吵一架。身处北方,魔族之事本就让人忧虑,兄长何必再给我们添麻烦呢?”
“许久不见阿泱妹妹,我们出来这么久了,她该担心了。兄长不如在此处冷静一下,我和阿靖就先回去了。”
说完,她拉着云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宿妄一个人站在漆黑的万魔窟中,心脏砰砰直跳,半晌才从她一口一个的兄长中回过神。
说起谎来行云流水,太女殿下真是做戏的一把好手。
他望着那两人的背影,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