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村民举着火把,引他们前往住处。
哈那村的房屋多为船形茅屋,狭长低矮,分为内外两室。外厅昏暗阴湿,内室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偏偏床头正对的墙上,设着一座神龛。微弱的火光映照下,能看见其中供奉的神像。眉目粗犷,气息野性,竟与先前野庙中的那尊石像有一丝相似。
可再仔细一看,又觉得哪里都不同。
舒嘉文怂得当场搂着何伯的手臂,认下了室友。
黄灿喜正专注拍摄,忽听身后有人唤她。应声回头,迎面撞见一张布满纹面的脸庞。她瞳孔骤然收缩,又迅速压下惊异,恢复了神色。
舒嘉文却没这般镇定,他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直到晚饭时分才悠悠转醒。
暮色四合,村民们为招待远客燃起篝火、聚作一团。舒嘉文在恐惧与食欲间挣扎良久,最后食欲战胜了一切。
跃动的火光为每张面庞勾勒出深邃轮廓,平添几分神秘。
村中绣面纹身的女子不在少数。
这里的女性只要年满十二岁,便会经历这项古老习俗。双颊与下颚刺着繁复的圆纹或几何线纹,纹路越密,越被视为美丽与福气的象征。地位尊崇者,甚至遍体皆纹。
然而人群中,一位十五岁的少女却格外醒目。
她的身上并未纹有图案。
而她,正是几日后婚礼的主角。
更巧的是,就在明天,村里的人即将为她纹面。
黄灿喜端着陶碗,指节微微发白。
“这不好吧……”
话说出口,她又低头,将碗中的南瓜糯米饭一口口扒进嘴里。那股甜糯的香气混着木柴烟味,缠绕在舌尖,也缠在她的心头。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让沈河把那句话转达出去。
本不该多嘴的。
她们毕竟只是哈那村的过客。村落的民俗与信仰体系自成一格,若以外来人的价值观轻率介入评断,反而可能扰乱那种维系了几百年的秩序。
她原以为这话就这样掠过去了,然而当她抬眼时,余光却捕捉到村民们的神情,如风卷死水,泛起层层不悦的涟漪。
黄灿喜心里摇摆,觉得这村子怕是还有未曾显露的秘密。
可他们为什么要装作听不懂汉语?
而且……舒嘉文为什么一直直勾勾地盯着那边的小姑娘?
酒过三巡,众人学着唱了几句山歌,欢笑声中,夜色更深。他们带着一小包槟榔、几分醉意与倦意回到住处。
这顿饭下来,四人干脆挤在同一屋檐下。
黄灿喜睡在内室,三人歪在外厅。她洗了把脸,在外厅和其他人瞎聊,屋内没窗,只有一扇门,她往门外看去,四处黑得发亮,空气里有潮腻的树叶味,雾厚得连近处的人影都被抹去轮廓。
她拿起烧火棍,拨动灰烬中发红的木炭,火星噼啪飞起,映亮一瞬间的墙壁。
“在海南也就六天,”她提醒沈河,“这村子的婚俗,怕是赶不上的。”
沈河一口一个真可惜。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话音渐稀。困意劈头盖脸地涌上来。
黄灿喜躺在硬木板上,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一点将熄的电量和信号格,眼皮越来越沉,呼吸与雾气交缠,灵魂都变得轻飘。在某个瞬间,她分不清自己是陷入了梦,还是正被梦吞没。
再睁开眼时,她已不在屋内。蓝墨夜色晕染成一团,冷冷粘在身上,而雾中仍旧带着潮土的腥味。
她赤脚站在村子的草地上,脚下是一层浓稠雾浆,模糊的线条犹如活物般在她脚间、万物间徐徐穿梭。
那不烟,也不是绳,而是某种限制,柔软又坚硬,缠绕在她周围,逼得她几乎只能在允许的空间里活动。
四处无人,她只好顺着那些线条划出的方向走。一团团小火悬在半空,她穿梭其间,火光却带不出她的影子。
就在那黑白交错的尽头,草地上出现一个人影。
她半跪在泥地中,身披筒裙,织锦上水波、草树、昆虫的纹样在月光下流动着异样的光。那是一种几近原始的美,潮湿、静默、妖冶。她低着头,双手缓缓插入泥土。月光沿着她的手臂流下,在湿泥上折射出细碎的银光。
然而下一秒,气氛陡然断裂——
女孩猛地抬头,五指如爪,狠狠将一把湿泥拍在自己脸上!
那声音脆得像骨头碎裂。泥浆与草屑糊满她的面颊,她继续一遍又一遍地拍、揉、抹,像疯魔一般将脏土往脸上狠狠搓入。
指骨从皮肤下撑出尖锐的弧线,粉、白与黑在她脸上混成一团可怖的花纹。
黄灿喜瞪大眼,下意识向前跨出两步,却在此刻,一道更快的影子从暗处闪出。
“阿蓝!”
舒嘉文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腕,将她往后一扯,怒声低斥:“你疯了?你脸本来就够丑的了!”
女孩名叫阿蓝,正是明日要纹面的准新娘。
这一出让黄灿喜的心几乎悬在喉咙口。她没有上前阻止,反而猛地收回脚步,身子一侧,躲在椰树的阴影里。
她心里惊呼:舒嘉文果然和阿蓝有过一面,但到底是什么时候?
再一细想,瞬间就联系上破庙那一段。
“放开。”
阿蓝语调生涩,却分明是汉语。
舒嘉文的声音又气又急,嘴巴坏得无比,开口就透出火气,“你看看你的脸,好好的一张脸被你糟蹋成这样?!”
阿蓝又说了几句,语调忽高忽低,随后转回黎语。
雾气模糊了她的轮廓,黄灿喜看不清她的表情,却清楚地记得那张脸。
晚上的迎客宴上,阿蓝身形修长,肤色细白,与其他黎族姑娘一样,歌舞织锦皆出众。唯独那张脸上,暗红的小花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肆意蔓延。
这也正是黄灿喜那句“这不好吧……”最直接的原因。
可如今看来,阿蓝十五岁仍未接受纹面之礼,竟像是她刻意为之。
两人低声争执。
舒嘉文气得浑身紧绷,却终究败下阵来,甩下一句“随便你!”转身气愤离去。
火光一闪,雾散片刻,阿蓝的影子在椰林间微微晃动,像在和谁低语。
黄灿喜正想上前问清,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像被抽走骨架似的,瞬间软塌下去。
她趴在地上,心脏几乎停摆。脚下的草地变得冰冷又潮湿,四周的空气稠得像要凝成泥。她惊恐地四下张望,黑暗中浮出几块石墩,星星点点像某种古老的阵。
什么回事?!
她拼命挣扎,想要冲破某种桎梏。下一瞬,她猛地一拳砸出,击中一块软热的肉。
“啊——”熟悉的嗓音炸裂在耳边。
舒嘉文怒不可遏:“黄灿喜!我和你拼了!!”
黄灿喜猛地坐起,满身冷汗,心脏狂跳到胸口发疼。
等视野逐渐清晰,舒嘉文和自己都手脚俱全时,她才险险松一口气。
但这村子到处透着一种古怪的味道。她有一种预感,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何伯呢?”
“出去晨练呢。”
黄灿喜三下两下套上防晒服,声音冷静却带着慌乱的颤:
“收拾东西。叫上沈河,赶紧走。”
舒嘉文却像是有话要说,端着个破陶碗失魂落魄地凑到她耳边,
“灿喜……不知道该讲不该讲,这村子满地都是红色不明液体……”
黄灿喜脑中浑白,咽着气跟过去一看,“……你不去干营销号真是屈才了。”
那看起来并非血迹,反倒像是吃槟榔吐出来的红水,经年累月,哈那村就没有一块好土地。黄灿喜看得头皮发麻,心情说不上的复杂。
阳光刺眼,连阴影处都照得清楚。风拂过,椰叶沙沙作响,草屑与潮腥的气味混入鼻腔。船形茅草屋散落在疯长的野草间,隐约能看见深埋于草根的石墩,在光下泛着浅浅金边,一派宁静平和。
她与舒嘉文蹲在门口漱口,她索性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开口:“你追去破庙里的人,是不是阿蓝?那尊神像是你自己要带的?”
舒嘉文呆看黄灿喜两秒,盐水憋在嘴里,随即“呸”地吐出半米远。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硬得发直:“说来话长……”
黄灿喜瞪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拷问。远处便传来一阵悠长的葫芦乐声,紧接着层层叠叠的歌声与人声涌来。
他们循声而去。
穿过一片片摇曳的树影,发现昨晚聚会的那片空地早已挤满了人。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在何伯和沈河身旁找了个落脚处。
一抬眼,祭坛赫然位于广场中央,坛上摆着鸡、鱼、美酒与花果,香烟袅袅。
阿蓝盛装跪在坛前。她的脸比昨夜更为可怖,红斑肿胀,几乎掩去了原本的五官。
她面前站着一名年长女性,听说是哈那村的“娘母”,村中通天地的巫者。
那人面与手足皆布满蓝黑色的纹身,比阿蓝略高,背微微佝偻,年约七旬。双眼漆黑深幽,看谁都像在下咒。
她口中念着晦涩的咒语,声音断断续续,与礼乐一同在人群里穿行。
随后娘母举起一柄掸子,以翠叶扎成的柄,尾端垂着细长的藤。她一边诵念,一边轻掸地面,驱逐邪祟,嘴上念着向祖灵汇报的祈文。告知受文者的名字,请神保佑平安。
人人脸上都带着同一种诡异的喜悦。无论男女老少,曾经受文的老妪,又或是刚站稳的女童。大家对这场即将来临的仪式,有种近乎虔诚的崇敬。
除了那个跪在泥地里的女孩。
阿蓝低着头,雾气在她的面容上萦绕,模模糊糊,脸上的红花像是随时会活过来。
沈河一边翻译,还一边带注解。
“这是黎族村里延续下来的成年礼。”
每个村都有自己的图腾,纹在脸上,代表身份与归属。
纹得越多、面积越大,就被认为越美,也越受敬重。
“灿喜,你怎么不记下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