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恶意在她唇角绽开,闪瞬即逝。
“喂!黄灿喜,把那东西给我!”李仁达话音未落便已扑上前抢夺。他的脑袋仍然没有恢复过来,可动作却依然迅猛。就在他逼近的瞬间, 五六式步枪的枪口已稳稳对准了他的胸膛。
黄灿喜握紧枪托, 无数记忆碎片如潮水般冲击着她的脑海, 一次次轮回,一次次在洞穴、在寺院的死亡。起点在哪里?终点又在何方?
她熟练地拉开弹匣, 六发黄澄澄的子弹整齐排列。将枪托抵上肩窝, 枪口纹丝不动地锁定李仁达:“你有什么想狡辩的吗?”
这话明面上是对李仁达说的,但真正要听懂的,恐怕另有其人。
“刚才是什么玩意跳到你手里的?!”李仁达又急又怒。
“砰——”
子弹精准地击穿了他的心脏。
李仁达却没有倒下, 他双目圆睁:“你找死?”
“砰——”
这一发打进了他的头颅。
下一刻, 劲风扑面,李仁达的双手化作利爪向她袭来。然而未等逼近,周野已如铁钳般将他牢牢制住。
“砰——”
子弹射穿了他的左大腿。
这已近乎一场单方面的处刑。
她始终沉默,只是不断调整瞄准,
“砰——”
“砰——”
“砰——”
直到六发子弹打完,她才缓缓放下滚烫的枪管。
“余新,还有子弹吗?”
四下一片死寂,无人敢应。
不过是短短几秒, 李仁达已不成人形,化为一滩蠕动的血肉。然而那团东西竟还在挣扎,生命力顽强得令人作呕。
他无法真正死亡,可周野如一座屏障立在这里,他同样永远无法触及黄灿喜。意识到这一点,那团血肉几乎是带着一种绝望的仓皇,拖曳着长长的血痕,消失在了阴影里。
无人去追。所有人都被眼前这超乎常理的终局,攫取了最后一丝气力。
黄灿喜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枪,脸上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反倒是那一贯如深潭静水的周野,先一步失了方寸。
他想伸手碰碰她,指尖刚抬起,她却极其细微地侧开了肩膀。他的手落了空,最终只轻轻压在了她尚未完全离手的滚烫枪管上。她随即彻底松开了枪。
一股陌生的、汹涌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周野的心脏,数千年未曾有过的慌张沿着他的脊椎急速攀升。他看着她,她却已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
“黄灿喜……”他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他自己的。他素来不擅安慰,更不懂如何解释。漫长的岁月磨蚀了他太多属于“人”的能力,而在这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极为珍贵的东西正在他指缝间飞速流逝,他却连抓住它的姿态都不会。
“……去找钥匙吧。”
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不对。这不是现在该说的话。可他该说什么?
“黄灿喜……”他又唤了一声,这呼唤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求救的意味。
“好。”
她应了,声音平静无波。然后,她从背包里找出一个漂亮的塑料袋里,开始极其专注地收拾地上的碎块。她先装入大块的肉团,再拾起小块的,动作机械而精准。在骨与肉粘连的一处,有一小块骨头格外不同,它异常洁白,即便浸在污浊的血泊中,依然白得刺眼,白得惊心动魄。
黄灿喜呼吸一滞,几乎是凭着本能,伸手去拾那块骨头。
可或许是她的动作太急,心太乱,指尖刚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块白骨捧起。只听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咔哒”声。
一道裂痕,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骨头中心。
随即,在眨眼之间,裂痕迅速蔓延、扩大,在她掌心骤然断成了两半。那微弱的、残存的生命气息,就在她眼前,如同最后一缕青烟,在她试图抓住之前,彻底消散了。快得只够她一次绝望的呼吸。
可绝望并未将她坠入自怨自艾,她好起来了。
快得像一阵掠过荒原的风,她站起来了,将东东的碎块全装进登山包里。
她路过余新和杨米米时,脚步轻轻一顿。
余新瘫坐在那里,脸上早已没了血色,一片死白中透出窒息的青紫。他的嘴唇喏喏动着,却拼凑不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节,巨大的心理创伤已剥夺了他言语的能力。
黄灿喜没有开口。她只是慢慢蹲下,垂着眼睫,望着那个在废墟里颤抖的身影。她的神情平静得近乎温柔,眼底却藏着深深的悲悯。若说那像神性,反倒不够——
她完美得像个人,
也因此,比神更完整。
而也只有人,才懂得疼惜另一个人。
她伸出手,将余新轻轻拥入怀中。那一刻,彼此的体温缓慢渗透、交换,如同两条在废墟中复燃的生命脉流。余新在她怀里微颤,终于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叹息。
两人相拥无言。寂静如死,风声似有若无。
在这一片沉默的天地间,唯有那道真正的神明身影,独自立于阴影之中,格格不入。
风起雨止。
卵裂生天,地孕万物。
人出现后,带来了火与文明。
也许就在她们相拥的那一瞬间,人类完成了从狩猎到畜牧、从畜牧到农耕的跨越。
人与神的沟通,不再是野蛮的祭祀,而是对秩序的理解。神明的存在,也被重新编写,拥有了哲理、经典与体系。
赤松德赞为了稳固王权扶佛抑苯;而民众在苦难中,则渴求救济与超脱。于是苯教的“世界被神掌控”,渐渐让位于佛教的“世界的规律可以被理解与超越”。世界一直在变,信仰似乎并非永恒不变。
她望着旭日东升,望着山巅上苦修的藏僧,直到看见朝圣的人群,从她与余新身旁叩首而过。
那一刻,黄灿喜想:不能再停下了。
她低声提醒余新:“走吧,我知道路在哪了。”
她站起身,顺着朝圣的人群,坚定地迈步向前。
这一次,走在最前面的,不再是周野,而是黄灿喜。
是人。
他想去牵她的手,可她的手都没有空。左手握着手电,照亮前路;右手牵着余新,一点点向前。世界正在被她所探索。她的脚印浅浅落在地上,而他紧随其后,每一步,都与她的步伐恰好重叠。
直到一条由草木紧缚而成的绳索自虚空中垂落,悬于黄灿喜眼前。绳索散发着烟火与古老草药混合的气息,她伸手握住,一股莫名的安心感竟从掌心直抵心底。
周野的视线同样落在这根“穆绳”之上。
他认得它。在朗朗玲玲的祈祷诞生了穆氏,而穆氏之中诞生了一位原始神祇,正是以此绳连接天地,从而孕育了人类的始祖与最初的文明。
然而,眼前的穆绳光华黯淡,看上去摇摇欲坠,仿佛在漫长的时光里已被磨损到了危险的边缘。周野眉头紧锁,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潮水般澎湃涌来,让他的脸色愈发难看。
黄灿喜用余光瞥见他凝重的神色,心里暗叹,原来即便是神明,也并非全知全能。
就在她的手指攀上绳索的瞬间,高天之上仿佛收到了确切的回应,两件物事随之轻轻飘落。
一本人皮书,一块瓦片。
一切正如她所推测。
人皮书第三册所记载的轮回,并非成仙三册的终曲。它所揭示的,是人类历史一次又一次无可奈何的重蹈覆辙。书页之上,没有功法,没有秘术,只是密密麻麻、写满了无数曾经藏地战士的姓名。
那真正的成仙终章,藏于八大公山的《太公兵法》之中。
张良赴藏,与当时的黄灿喜,以及苯教始祖辛饶米沃,共同交流星象、医道与巫觋之学,三人合力著成此三册人皮书。
第一册《换骨》,以生命奉献,置换万物生灵之骨;
第二册《附魂》,使灵魂困于同一路径,往复循环;
第三册《轮回》,则令世界周而复始,□□与灵魂永无消散之日。
李仁达并不知《太公兵法》的存在,他的野心也非成仙。他只想独占三册,将整个金古寨炼制成不死不灭的战争族群,以此称王。至于他们掌握了《换骨》却依然失败的原因,至今成谜,而杨米米的成功,无疑给他带来了新的惊喜。
黄灿喜指尖刚触到那片瓦,周遭世界在眨眼间退去。他们不再身处那诡秘的空间,也非寺院之中,而是立于一片无垠的雪原。面前,是一泓违背常理、永不结冰的湖泊,湖水清澈,净如天鉴。
风雪已驻,乌云散尽,天空澄澈得暖意融融。远方,冈仁波齐山依旧圣洁、美丽而神秘。
背包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是东东留下的那部手机。她犹豫片刻,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你们叫的拖车吗?人被困在哪儿了?”
她们回来了。
回到了人间。
……
…
黄灿喜将人皮书第三册交给了余新,委托他全权处置,只嘱托他,切勿向任何人透露她与周野的真实身份,以及此行的惊险遭遇。
余新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面容憔悴。他双手捧着那本沉重的人皮书,嘴唇翕动,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着无人能懂的古老经文,她听不懂经文,但看懂了周野的表情。
她们在雪原上分别。
那是黄灿喜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余新。
她与周野没有去林芝,反倒马不停蹄地逃回广州。那袋碎肉没法过安检,黄灿喜托了关系,让人开长途顺路捎回广东。
等到两人回到办公室时,竟恰巧是周野说的三日。
所有的坚持在抵达安全之地的瞬间土崩瓦解。黄灿喜几乎无法忍耐,心脏狂跳着冲上颅顶,攫取了她全部理智。什么坚强,什么冷静,不过都是她在绝境中强行支撑的假象,只为将这场崩溃延迟到此刻。
她猛地抓住周野的手臂,强忍着翻涌的呕吐欲,像是要掏空自己的肺腑般,从怀中捧出那两半断裂的、苍白的小骨头。
“周野……周野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她的声音因极度恐惧和期盼而颤抖,破碎不堪,“你说过会救我两次……我还有一次机会,是不是?求求你,救救东东……”
“求你了,周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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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下一个单元去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