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你在上一次, 除了人皮书,还掌握了别的方法?”李仁达紧逼不放。
黄灿喜心头一凛, 下意识就想将李仁达拽到一旁。然而余新的动作更快。
只听一声闷响, 一记重拳已狠狠砸在李仁达脸上,将他掼倒在地。也许是出其不意,李仁达竟毫无设防, 颧骨应声凹陷下去, 眼球恐怖地凸出,整张脸扭曲得不成人形。可他即便遭受如此重创,他竟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痛楚。
“胡海庆,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余新双目赤红,语气中混杂着疑虑与高度的警惕。黄灿喜这时才猛地回过神。
1959年的那批人里,唯独还差石峰未曾现身。她急速环顾四周,猜测石峰是否是那第八人。
可就是这仓促一瞥,她心底猛地一沉。人群里, 再也寻不见东东的踪影。
黄灿喜的脸色瞬间冻结。
四周诵经与祝歌的声响正逐渐低伏、消退,她慌乱的目光急急扫过弥漫的血雾与散落的肉块,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她的双眼。就在这恍惚之间,几片彩色的影子竟从猩红血影中浮现出来,一如他们接近冈仁波齐时偶遇的七彩磷光,带着一种令人无法直视的、神圣而狰狞的威压。
诵经声彻底沉寂了。
偌大的空间里,死寂得连一丝呼吸都听不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几片悬浮的七彩神迹牢牢攫住。
下一瞬,七彩影子悬空破裂,像薄膜剥离,笑声从裂口涌出,混沌,却愈发清晰、刺耳。
“hie——hie、hehehie”
“hia、hia——hiahie”
不对!
一股寒意猛地爬向黄灿喜的后脑勺,那诡异的笑声,竟像一根穿线针,将她迄今为止所有噩梦惊悚地缝合在了一起。
一旁的李仁达却对她的惊骇不依不饶。他仿佛彻底疯魔,任凭那墨色的黑水如藤蔓般爬满全身,任凭余新的重击让他躯体凹陷、形同破败的人偶,他仍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黄灿喜,执拗地撕扯着她,固守着一个扭曲的执念。
黄灿喜在拉扯中猛地回神,那句“轮回已经开始”如同无形枷锁,将她牢牢罩住,几乎窒息。不知是直觉的迸发,还是体内陌生记忆的翻涌,一个可怕的猜想破土而出,在她心中疯狂滋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不容置疑。
她稳住颤抖的声音,厉声问道:“李仁达,1959年的时候,你拿到的是什么身份?”
“当然是王!”他笑得狂妄而恣肆,眼中翻涌着对过往权力的无尽回味,“黄灿喜,当王的滋味如何?被万人惧怕的感觉如何?”
黄灿喜的双手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眼睛落在祭坛前的地狱。
因那诡异的笑声,教徒们陷入了极致的狂热,欣喜若狂。他们将祭祀品的血液浇灌在身上,浑身浸染着同一种癫狂。
他们不停地重复着,齐声的呼喊如九天惊雷,轰然劈下:
“是神明的回应!感谢伟大的神明!”
“感谢伟大的神明!”
“感谢伟大的神明!!”
看着众人脸上那幸福而满足的、近乎餍足的神情,一股熟悉的战栗感让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倒流。
她明白了。
1959年,“黄灿喜”虽然活了下来,但那场仪式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结束”,仪式有它自己的秩序,也有属于它的结局。无论是她曾读过的那本传说,还是眼前。
她是祭司。
余新三人,是祭品。
李仁达,是王。
她完成了自己身份该做的事——杀死三人。
余新三人完成了他们的身份——献出生命。
唯独李仁达,身为王,却没有完成“王”的使命。
所以仪式失衡。她活下来了,他们四人也“活下来”了。但她们从此被囚于同一个轮回,在无数个时空的漩涡中反复上演着同一场祭祀。
——她不能让李仁达死。
黄灿喜陡然出手,攥住李仁达的喉咙。她的声音低冷而坚硬:“你给我安静点。”
说完,她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万千目光齐聚于她。那一瞬间,她的心口被震得发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李仁达每一次都拒绝不了这份权力的诱惑。那是万人俯首的幻觉,是神明最残忍的考验。
周野与东东的到来,将原本五人的身份彻底洗牌。
而如今,身为“王”的她,只能做一件事。
将这古老的祭祀,彻底埋葬在土中。
可偏偏,这一轮里,李仁达抽到的身份,竟是喇嘛。
她究竟要如何,才能让一个骨子里嗜血的人,放下屠刀?
黄灿喜扭头质问众人:“告诉我,这残忍的仪式,究竟带来了什么益处?!”
她的目光扫过祭坛上的血肉,声调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与斥责:“即便是牛,是羊,为了取悦你们口中那虚无缥缈的神明,就该用如此虐杀的方式献祭生命?你们这种居高临下的‘奉献’,真是高傲得令人作呕!”
此言一出,教徒间顿时一片哗然,脸色骤变。一位为首的教徒踏前一步,厉声诘问:“仪式是为赞普您谋得神恩,您怎能肆意亵渎!难道伟大的赞普自身,竟无半分信仰了吗?”
黄灿喜气得浑身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
李仁达在她耳边发出“呵呵呵呵”的嗤笑,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这笑声让一旁的周野眉头紧锁。他紧盯着黄灿喜阻拦黑水彻底侵蚀李仁达的动作,仪式因她的干预而迟迟未能推进到最后一步。他眼底闪过一丝疑虑。
他隐约察觉到黄灿喜另有所图,但相比之下,让李仁达完成“污染”,并且结束仪式,才是他当下更迫切的目标。
“赞普,放开喇嘛。”
话音落下,黄灿喜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刹那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无声交会。尽管没有任何言语,周野的目光却锐利捕捉到了她内心的计划。他没有再催促,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权衡与抉择。
黄灿喜心急如焚,必须尽快终结这场地狱般的仪式。她倏地凑近李仁达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字句却如惊雷炸响:“李仁达,真有你的。原来你们金古寨,求的根本不是成仙。”
“而是想炼成你这样肉身不坏的怪物?”她顿了顿,吃吃一声,“你说是我毁了金古寨?不,是你们那吞天的野心,早将那片土地化作了废墟!”
方才还癫狂扑腾的李仁达,眼神骤然清明。他嘴角仍挂着那抹扭曲的弧度,眼尾危险地一挑,斜睨过来。那笑容变得极其古怪,眼底翻涌着被戳穿秘密后的邪戾与震怒。
黄灿喜毫不退缩,目光如铁钉般将他钉在原地,一字一顿从齿缝间迸出:“给我老实点。”
“别挡着我回广东。你的野心与我无关,自有后来人戳破你的白日梦。李仁达,安分一点。”
李仁达眉头一皱,这神情,这命令的口吻,刹那间,他仿佛又被拽回1959年那个洞穴。那时她也是这般表情,逼他配合演出一场中枪的戏码,随后引领两人步入寺院的祭祀之中。
“你……究竟又知道了什么?”他声音沙哑,混杂着惊疑与一种近乎病态的嫉妒,“黄灿喜,真让人嫉妒。明明同是凡人,为何你……总与我们不同?”
“那你便嫉妒去吧。”黄灿喜眼见缠绕他周身的黑水逐渐散去,冷冷收回目光。
只差最后一步。只要最后一步,她就能终结这无尽的轮回。
她倏然转身,面向黑压压的信众,声音掷地有声:
“我厌恶这种血祭。”
全场哗然,信徒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地惊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黄灿喜的嘴唇张开了,那句宣告已抵在舌尖,却硬生生断在了半途。
她看见东东了。
就在那片猩红的尸山血海中,那道独一无二的眼角疤痕,刺入了她的眼帘。那个和她一起,度过半年时光的东东,如今只剩下一块巴掌大小、模糊难辨的肉块。
刹那间,所有声音都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一股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憎恨,碾碎了悲伤,充斥了她的胸膛。
她憎恨这整个异化扭曲的祭祀,憎恨这群愚昧野蛮的信徒,憎恨那些高高在上、视生命如草芥的傲慢之徒。
但最深切的恨意,却指向了她自己,指向了这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她本该终结这场轮回的。
可是……万一呢?
万一轮回的终结,意味着在此地逝去的灵魂将彻底湮灭,再无未来?
东东最关键的那块骨头,到底是哪一块?
她猛地望向周野,眼中不再是之前的理智,而是破碎的、近乎绝望的求助。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仿佛用尽了灵魂全部的气力,终于将那句话掷向地狱:
“世界……当立新的道德秩序。以血沟通神明已是腐朽的过去,从今开始,当以心沟通!”
话音未落,她将手中的李仁达猛力推出,两个冰冷的词语如同最终的判词,响彻祭坛:
“杀业、无明。”
瞬间,天地易形。
眼前的众教徒如同被无形之力碾碎,砰然炸开,化作漫天猩红的血雾。浓稠的血色在空中急速盘旋,汇成一道巨大的、哀嚎的漩涡。当这令人窒息的一切终于消散,祭坛上只余下两座沉寂的肉山。
然而仪式结束了,它们却并没有任何回应。
余新连滚带爬地冲下祭坛,扑在杨米米那摊已成肉泥的残骸前,双手疯狂地翻找、挖掘,指尖却触不到半分完好的形体。
黄灿喜只觉得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被冻结,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的目光死死锁在肉块中那道熟悉的疤痕上,内心卑微地祈求着,期待着东东能像往常一样,突然跳出来吓她一跳。
没有。什么也没有。
等待如凌迟,回应她的只有余新的哭声。
直至这方天地间所有原初的存在都被吞噬殆尽,那个没有五官与四肢的女人朗朗玲玲,再度浮现。在众人的注视下,她的体表开始剧烈地蠕动、塑形。眼睛、鼻子、舌头……接连冒出,双腿迅速延展。她成了一个完整的女人,发出清脆的笑声,一蹦一跳地奔来。
可这成长忽然发生了倒放。在她奔跑的过程中,成年女性的身躯开始收缩,曲线消失,化作女童,又迅速坍缩成蹒跚的婴孩,最终,竟回归成一团被脐带紧紧缠绕的、血红的初生胎儿。而那脐带的尽头,正牢牢握在黄灿喜的手中。
它嘻嘻笑着,最终轻盈地落入她的掌心,凝固成一颗仅有掌心大小的、蜷缩的胚胎。
那是人类?不。那更像是万物最原初的、未分化的形态。它丑陋地蜷曲着,拖着一条尾巴,头颅与双脚几乎相接,形成一个残缺的圆环。
既像一条匍匐的虫,也像一条蛰伏的龙。
可这关她什么事?
她的东东、东东。
“东东,到底是哪块骨头?”
第53章 她完美得像个人
她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 脚下一绊,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身体与冰冷的地面紧密相贴, 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发颤。视野在晃动中逐渐清晰。就在前方,静静躺着她那把五六式步枪。
这把本是寻常兵器,却因恰逢建国纪念而变得特殊,枪身上清晰烙印的钢印若隐若现。当那颗闪闪红星映入眼帘的刹那,她下意识瞥了眼不远处的周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