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喜怔怔地跟着人群前行。
眼前是一座恢弘寺院, 寺前广场广袤无边,几乎望不到尽头。人群密密麻麻, 千万人影汇聚成一片波动的黑潮。那些人长相各异,肤色、装束都不相同,真实得令人不安。既有方才见过的牧民模样的平民,也有披挂符纹的巫师、衣着华贵的臣子与后妃。唯独在那众臣中央,高高的王座上,空无一人。
她低声吐槽:“他们的王呢?怎么不见?”
东东眉心皱起,小声回应:“别说王了,大祭司也不在。”
黄灿喜环视四周, 才发现果然如此。黑压压的人海虽分成不同阵营, 却混杂成一片, 谁也分不清谁是谁。
等到众人齐集,一位身披黑袍的教徒才缓缓上前, 声音低沉如咒语。
他口中所诵的语言晦涩难辨, 像是天书。余新虽听不全,却凭上下文隐约推测出几分意思。
那似是一段向神灵祈祷的诗歌:
“战争已息,世界的秩序待修复。伟大的神灵啊, 你的子裔愿为你献上一切, 请为我们消除罪孽。”
“还有八位尚属空白。伟大的神灵,请降下旨意,昭示他们的身份。”
黄灿喜一愣,猜出他们已被认出,然而八名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地方还有别人?”可人海汹涌,她的目光很快淹没其中,什么也看不清。
愣神间,巨响破空而至, 所有人齐齐抬头。
天空中不知何时盘旋起几只黑鸦,振翅时落下数枚手臂长的羽毛,缓缓坠向人群。
其中一根正落在黄灿喜面前。
她心口一跳,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指尖触及羽管的瞬间,耳中传来一声细微的轰鸣,她将羽毛翻转过来,发现上面竟黑白交织,显出一个冠冕端坐的人形图案。
她怔了怔,回头看向身旁的三人。果不其然,他们手中也各自握着羽毛
周野那根羽上画着张臂持杖的巫者;
东东的羽上是蹲伏四足的兽形;
余新的羽上则是俯身献物的侍者。
四人的身份里,唯有黄灿喜不仅是人,还是坐着的。
“这是突然开始剧本杀了?”东东啧啧两句,推了一把墨镜,“灿喜,苟富贵莫相忘。”
黄灿喜倒吸一口气,算是服了东东这好心态,事到如今还能开玩笑。
他们来西藏的目的有三,为石峰整理遗物,取得瓦片,入手人皮书。
可天不遂人愿。途中遇暴雪,石峰家没去成;被迫入山洞避险,瓦片也没找到;她还失忆,醒来就到了寺院。如今一看,就算周野镇场,也凶多吉少。
“黄工,他们正往我们这看过来。”
余新的提醒,让四人齐齐转头。人群默然无声,只一味地望向他们,或者说,她。
那名身披黑袍的教徒缓缓走来,他面色灰红,皮肤似岩石裂纹,五官深陷,仿佛刀斧雕刻;胸前悬挂着宝石与骨片交织的法器。
他走近,在她面前俯身行礼。
“伟大的赞普,”声音低沉嘶哑,带着诡异的回响,“这是为您谋福祉的仪式。在仪式之前,请容我向您讨取材料。”
奇怪的是,那原本听不懂的语言,此刻她听得一字不差。
周野突然插嘴,语气平静,却意味深长,“赞普,多亏神灵相助,我们战胜了敌国。您应当举行仪式,向神明致谢。”
他像是在提醒她什么。四面八方的注视同时逼来,黄灿喜心口一紧,甚至真切地感觉到头顶有沉重的冠冕压下,仿佛那王位已然属于她。
“……”黄灿喜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你需要多少?”
那人嘴角微扬,声音低沉而恭敬,却带着一丝近乎愉悦的颤意。“我们需要一头长着角叉的雄鹿,一头戴着葱绿色笼头锯角的雌鹿,一千头牦牛、一千头公山羊和一千头母山羊和母羊。”
他嘴中每吐出一个要求,黄灿喜神情愈发凝重。
果真不是错觉,那颗卵生得宇宙万物,文明在眨眼间繁衍、生灭,而此刻,她们正被卷入一场远古的祭祀。然而祭祀的细节早已模糊,她只记得,这是一场为祈求神灵宽恕与庇佑的仪式。
祭司会宰杀成群的牲畜,以血作供,用万物的生命,去奉献给天神。
“我们还需要一整套的王族服饰。”
“可以。”
随后,教徒又要求得到世上万物的每个样本,以及八种青稞酒和八种谷物。黄灿喜仍旧颔首。她苦苦思索,却不知这场仪式结束之后,他们是否还能轻易脱身。
那教徒露出愉快的笑容,双手合十,口中念出祭祀的日期与时辰。
一切都已经被命定。
她回头想和周野他们商量,却被其余民众臣子一同请入宫殿,只有余新相随。
望着一片躬身俯首的人群,她心里觉得怪异,被仆人指引进宫殿中。
宫殿幽深,香烟缭绕。墙壁与顶梁上绘满了日月、白鹿、鹰蛇等神兽纹样,中央设一座火坛,风卷火曳,带出周围陈列的玉斧、铜鼓与供台等法器的影子。
她缓缓走上前,取起一柄金柄匕首。刀锋映出她的眼,清澈却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忧郁。匕首在掌中沉甸甸地压着,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东东和周野他们……不知他们今晚睡哪?我看这地方鬼怪得很。”
她在一旁叹息说出,随后眼神一瞥,落在余新身上。
“黄工,你……你怎么这么看我?”
“余新、你为什么叫我黄工。”她盯着他看了几息,终于缓缓开口,打算将一切敞开来聊。在寺院时,她曾有无数疑问,却迫于周野说过的三天期限,只好将它们暂时抛在脑后,可现在闲下来,那些疑问又一一浮上心头。
“因为你是我们的研究员。”
余新像个愚忠的旧臣,你指着一个坑让他跳,他都能睁着眼往里蹦。这样一个人,周野到底是怎么说服他的?
“呵、研究员?余新,你们有事在瞒着我?”
“我的记忆明明只到那场暴雪,我们在洞穴里休整。你和周野深入山洞深处之后,看到了什么?又找到了什么?”
“里面什么都没有,”他迟疑了一瞬,才补上一句,“只有个坑。”
“坑?”
“岩壁里,好像原本埋着什么东西,但被挖走了。地上全是碎石,像是原来有过石堆。”
黄灿喜垂下眼,思索片刻。“59年那会,你们进的山洞,和现在的是同一个?”
“我记不得了,黄工,你也知道的,我的记忆并不全。不如说……黄工你记得吗?”
余新的手指无措地摆着,这幅样子多少让黄灿喜于心不忍。如今算来算去,三人中的主谋,必定是周野。
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威胁:“余新,你可知道,对上级撒谎可要记什么过?”
余新猛地抬头,下一秒,就被她放在肩上的手牢牢按住。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她的声音冷得发硬,“说!我出去兜风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黄工!”余新声音发颤,“周老师说不能告诉你!”
稳了,周野罪状加一。
黄灿喜挑了挑眉。以余新的性子,周野要是真想瞒她,绝不会让他知道。换句话说,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瞒。“余新,你要再这样,以后别叫我黄工了。我当不了你黄工。”
余新顿时慌了,嘴唇一抖,断断续续地把话挤出来。“我和周老师……回营地后发现你半天没回来。出去一看,你晕在洞口……怎么都叫不醒。可奇怪的是,那会儿雪突然就停了。”
“后来呢?”
“我们没回车上,周老师说要抄近道,就……就背着你往寺院去了。”
黄灿喜听着,心里却反倒更乱。
“我怎么会突然晕倒?”
“周老师说你缺氧。”
“嘿!”她被这胡扯的理由逗笑了,“真有他的。”
余新一脸无辜,低头抠着手指,憋出一句:“我也觉得不像。”
她又问几句,威逼利诱之下,又让余新吐出些事来,可周野那头反倒更显神秘,她这一行来西藏,计划完全被打断,这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记得这人的羽毛是巫师,倒也真是适合他。
夜幕垂下,灯火昏黄。桌上摆满了珍馐,牦牛肉堆得像小山,蜜果与谷物散发着甜香。有人说是为庆祝战争胜利,物资丰盈,才如此铺张。
黄灿喜看得双眼放光。周野叮嘱她按身份行事,却没提这桌食物能不能吃。
她心里犯嘀咕,想起达斯木寨时周野说过的规矩,无奈只好忍痛拒食,生怕多吃两口,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唤人去请周野,被告知“夜深,巫师已休息”。
她不甘心,翻窗想出去亲自找他,又被窗外的一只寒鸦死死盯住。那红色的眼珠,诡异得她背脊发凉。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到兽皮大床上,闭眼强迫自己安分。
可一阖眼,她仿佛又回到了何伯的地下室。昏暗的灯泡在头顶摇晃,她蜷在角落翻着那本书,何伯就在一旁。
她指着书里的句子问何伯,作者为什么将这称呼为“最残忍的仪式之一”?
何伯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
灿阳将她烫醒。
明明天空幽蓝无常,太阳却高悬半空,耀得人眼酸。
一番整理之后,她又被仆人前拥后簇地带往广场。她坐在高位,俯瞰人群。北方半空中,九名黑袍巫师端坐于巨鼓之上;地面的祭司,有的执刀、有的捧勺、有的合掌托着漆黑谷粒。这一幕,与她记忆中那则古老传说的细节几乎一模一样。
可奇怪的是,地面的人群远不止祭司与教徒。许多人或站或跪,脖颈上竟戴着枷锁。疑惑与不安涌上她的心头。
她打了个哈欠,懒懒招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的三千头牛羊呢?”
侍从恭敬答道:“赞普,牲畜们不就都在吗?”
她的手顿在半空。视线僵硬地滑向人群。可那些被枷锁套住脖子的,不是牲畜,而是人。她的心跳乱成一团。一眼就在人群之中找到了东东。再近一些,还有杨米米?!他怎会在这?他竟又变回了人类?!!
黄灿喜脸色骤白,不可置信地看向周野。可巫师周野却神情如常,面色平静,仿佛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祭祀已悄然开始,鼓声在山谷间轰鸣。教徒们吟唱着祝歌,奇怪的旋律在山谷间回荡,像风、像水、又像一条缓缓收紧的绳。
“咚——咚——咚!”
鼓声逐渐高涨,节奏竟与她的心跳一点点重合。祝歌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汹涌如雷,压得天地一片窒息。
她猛然意识到,这场祭祀已无人可以阻止。
忽然,一名祭司高声呼喊:“独角鹿在此!”
呼喊如雷贯耳,随后寒光一闪,那“鹿”的喉咙被利刃割开。血如线溅起,溅在石地上,蜿蜒成图。
黄灿喜如梦初醒,终于意识到为何残忍,或许故事本身就写得隐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