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喜!”
风声呼啸,把周野的喊声撕成条,传到耳边已听不清楚。
她费力抬起身子,话音未落,山顶猛地塌下一阵碎石。雪雾裹挟而来,她只能蜷成一团,死死扣住铲柄。
她满身冰雪,指尖冻得发紫。就在她强撑着睁开眼的瞬间,猛然一怔,瞳孔一缩。
远处山谷间浮起几抹黑点,在雪影里时隐时现。她用冻得通红的手背揉了揉眼,喃喃自语:
“那是什么?……怎么这么冷的地方,还有河在流?”
险峻雪山的深处,一条漆黑的“河”蜿蜒而下。可那并非水流,而是一股诡异的涌动,浮着一层模糊的光晕。她屏住呼吸才看清。那是一连串人影,像被无形绳索串联,缓缓在山间移动。
下一瞬,她怀疑自己的眼睛。那些“人”身披黑袍,却在风雪间溃散成石壁。嶙峋的崖壁仿佛长出了手臂、面孔,风雪一吹,就像石像群齐齐扭动,真假难辨。
黄灿喜牙齿打颤,心里直冒凉气,觉得自己回广东又得挂号住院。
就在这时,周野顺着雪坡滑落,停在她身边。
他单手撑地,额头覆着一层细碎的水珠,不知是汗还是雪水。他声音比风还急,“你还好吗?”
黄灿喜脸色煞白,却还是摇头。她不声不响地拉住他的手,借力爬起,呼吸短促。“我们还得走多久。”
她死死抓紧周野的手,却猛地一空,重心一歪,险些再度摔下去。慌乱间抬头看去,眼神惊惶。
周野自己也怔住了。他摘下手套,举起掌心细看。指节间,皮肤正一点点粉碎,如雪渣般簌簌坠落。若不刻意去盯,几乎无法察觉。
黄灿喜心里警铃大作,“周野,你这手!”
沈河失踪前曾隐约提醒过她,周野的能力与地域息息相关。不同土地供奉不同的神明,信仰构筑疆界,周野能在米北庄那样的平原呼风唤雨,却在哀牢山、张家界屡屡受限。若强行在别人的地盘动用能力,代价便是肉身的崩解。
她脸色煞白,冰天雪地下竟生生逼出一身冷汗,牙齿打颤,“怎的,你这、这手……你——”
周野把手重新塞进手套,神色淡然,好像并不在意。可在听见她结结巴巴的话后,他反倒话语骤然多了起来。
“对,我来西藏是有时间限制的。”他低声道,目光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沉,“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总是催你?”
他停顿片刻,终于吐出四个字:“最多三天。”
他没再继续解释,但黄灿喜脑海里已经把前因后果拼接起来。越想,心里越慌,她猛地拽住周野的手,快步去追东东和余新。
东东奇怪他们怎么落下一大截,张嘴刚要问。可见黄灿喜脸色煞白,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只敢心虚地偷偷瞥周野一眼。
他们断断续续在雪地里跋涉了三个多小时,风雪愈发凌厉。东东累到快断气,眼花间扫到远处似有个山洞,连忙喊来余新辨认。余新眯眼望了许久,才点头:“看着像修行僧人休息的洞口。”
众人这才改道,艰难朝那处爬去。
山洞的洞口比预想中还要宽大,足有十米。扒开门口的积雪,才算暂时避开暴雪。外头的风依旧如虎啸猿啼,可几人早已体力不支。尤其是东东,哪怕强撑着不开口,后半段若不是周野拉着,他怕是早摔下山去。
还没走到所谓地宫入口,他们四人的小队已是折损大半气力,狼狈至极。
四人分工,黄灿喜和东东留下扎营,周野与余新进洞探查是否有危险。
黄灿喜心不在焉地支起帐篷,手上动作机械,直到东东喊了她好几声,她才猛然回神。
“你怎么了,灿喜?从刚才开始,你就怪怪的。”
东东将锅具翻出来,架火准备烧水,狐疑地盯着她,“难不成,老板和你说了什么?”
黄灿喜欲言又止,一时半会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最后低声问:“东东,如果我把瓦片都收集完,你和大家……会离开ECS吗?”
东东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怎会?你难道一直愁眉苦脸是因为这个?”
他火苗映着脸庞,笑容带着点笃定,“老板虽然还有别的事,但对他来说,人的百年不过眨眼。经营ECS,对他而言,大概就跟收租一样清闲。”
黄灿喜却没笑出来,只追问一句:“那他说的‘最多三天’呢?”
东东先是“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啊、是这件事啊。”
可接下来无论黄灿喜再怎么追问也不肯再开口。
洞里火光腾腾,越烧越闷。黄灿喜心烦意乱,借口要去上厕所,披上外套就往外走。
一出洞口,风雪扑面,冷意裹身。她猛吸一口气,反倒觉得心里清明了些。雪势比之前小了许多,厚重云层裂开一条缝,隐隐透出一角墨蓝色的天空。
她正琢磨着地图,余光猛地又瞥见雪影中的那行怪人。
她屏住呼吸,向前走了两步,看得更清楚。那些人身形高瘦,步伐整齐,如一条黑色长蛇蜿蜒在山脊间。
不像朝圣者,也不是牧人,更不像旅客……他们的身影裹在宽大僧袍里,面容全被兜帽遮住。
黄灿喜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喊:“东东!”
可一回头,她整个人僵住!
来时的路不见了,山洞竟凭空消失。
“东东!”她声音被风雪搅散,呛得满嘴冰渣。慌乱间,她想找回原路退回,可四周只剩一片滚滚翻涌的白,天地在顷刻间改换。
她竭力压住慌意,咬牙往前走了几步,果然还是空茫一片。背包留在洞里,手里连点干粮和水都没有。若真迷失在这山里,那就只有一条死路。
“东东!!”她嘶声喊,风雪却将声音生吞。
猛地一转身,反方向的不远处里,竟显出一个洞口。
那洞口的大小与他们的据点相似,却又说不清哪里不同,像是同一副模子里翻铸出的另一半。
她心里直打鼓,手忙脚乱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头,在身边的巨石上刻下一个三角形。呼出的气在唇边结霜,她深吸一口,攥紧地图,硬着头皮走向那洞口。
然而还没靠近,里面竟迎面走出一个人。
“黄工,你怎么在这?”
余新满头大汗,眼里全是担忧,见到她时才长舒了一口气。
“你出去太久,大家都担心你迷路。”
不对——
黄灿喜猛地退后一步,全身血液像是被烧开一样往四肢奔涌,呼吸急促得胸膛发痛。
她死死盯着余新身上套着草绿色的棉军装,外披羊皮袍,棉衣鼓胀,肩头的缝隙上还残着细雪。她的视线一路往上爬,直到看到雷锋帽下那张熟悉的脸。
“黄工?”余新见她神色不对,奇怪地又叫了一声。
黄灿喜的嗓子发干,几乎是哑着声音挤出一句:“余新……现在是多少年?”
“1959年。”余新的语气无比自然。
黄灿喜脑子轰的一声,几乎要炸开。
她低声喃喃:“……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余新的神情忽然收紧,压低声音,带着某种坚决:“为了完成探索轮回的秘密任务。”
心跳快得像要冲破耳膜。她慌乱地抬手捂住额头,却愕然发现,自己脸上围着厚厚的布巾,鼻尖呼出的热气结成白雾,只露出一双眼睛。
低头一看,自己也同样穿着草绿色的棉大衣,臃肿却温暖,厚重的皮袄裹着她的身体。背脊沉甸甸的,一支五六式步枪压在肩上。
她僵在原地,仿佛正行走在噩梦里。
此刻的她,不再是黄灿喜。而是黄平川。
她快步上前,几乎是要逃避什么似的,越过余新,一头闯进那山洞深处。
火堆摇曳。石峰正添柴生火,杨米米分发着干粮,胡海庆则搬着石块,把军毯铺得平整。
“黄工!休息区我已经铺好了,你的鞋子湿了吗?湿了我拿去烤。”
少年笑容单纯,面色红润,牙齿雪白。竟和帕家村的李向导重叠出同一张脸。
黄灿喜:“……”她手摸向胸口,在衣服下摸到一本手掌大小的书本轮廓。
猛地一愣,随即抬眼看向胡海庆,声音有些发紧:“你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胡海庆怔了怔,却很快应声,“好的,黄工。”
他放下军毯,笑容未减,走了出去。
洞穴里的火光忽然显得压抑。黄灿喜的目光在三人脸上环绕一圈,又扫过那黑黝黝的深处。下一刻,她咬紧牙关,转身跟了出去。
四野皆白,胡海庆背影静静立在洞口不远处。风雪偏离了她的视野,然而心里的想法却愈发清晰。
——李仁达必须死。
黄灿喜呼吸急促,猛地将背后的步枪翻转到手中。冷铁紧贴掌心,她眼神一凛,不见犹豫地扣下扳机。
“嗙——!”
后坐力差点将她掀翻,子弹呼啸而出。雪雾飞溅。
人影应声倒下。
她粗喘几声,深一脚浅一脚踏上前去,却愕然发现地面干净,没有血迹。她愣神间一转头,才发现子弹孔歪在旁边的石壁上。
腹部骤然一痛!
她怔神低下头,胡海庆的双手已化作森冷利刃,硬生生贯穿她的腹腔,撕开血肉。温热的血水顺着伤口喷涌而出,淌进雪地,和雪混成一片刺目的红。
“黄平川,你怎么这么眼熟呢?”
那少年脸庞逐渐扭曲。他抽出手,肠子与碎裂的内脏被扯出体外,坠落在雪上,溅起一声闷响。
血淋淋的手伸来,猛地扯下她脸上的布巾。
当他看清黄灿喜的脸时,忽然仰头狂笑,笑声在雪谷间层层回荡。
“你怎么在这?黄灿喜!”
“黄工,你怎么在这?”
熟悉的声音倏然闯进耳膜。
她猛地一震,低头摸向腹部,却发现完好如初。没有血,没有伤口。
抬眼时,只见余新满头大汗站在眼前,眼里尽是担忧,像是急急赶来寻她。
“你出去太久,大家都担心你迷路了。”
黄灿喜怔怔站在雪地里,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仿佛刚刚经历的一切真实无比。
余新见她神色恍惚,更是疑惑,轻声又叫了一声:“黄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