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车技又稳又快,短短半小时,黄灿喜只觉重换新生,双眸明亮,腰不疼腿不酸,连氧都不再吸。这下周野更是跳河里洗都洗不清。
然而车里的气氛硬邦邦,东东浑身难受。他挠头, 凑到余新背后打趣:“余哥,西藏哪好玩?有什么好吃的?”
余新一听,果然能说上一大段。
东东又追问:“那你哪人?这些年都去哪了?”
余新却支支吾吾,吞吞吐吐。
黄灿喜靠在车窗边,忽然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清醒过来。雪花一片片扑在玻璃上,片刻之间,天地迷蒙,一座三角雪峰赫然从群山间拔地而起。它冷峻、神圣,仿佛直通人世与天界的天梯。
她忍不住伏近车窗,低声惊叹。那些在无数资料和影像中见过的画面,亲眼所见却全然不同。恍惚间,她眨了眨眼,不知是雪光折射,还是云影掠过。山体表面竟泛起细碎的彩色鳞光,宛若远古神佛周身的圣光,隐隐现世。
那光若隐若现,让人心头骤然一紧。她喃喃出口:“那是什么……”
余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语气带着敬意:“那就是冈仁波齐峰,黄工。”
“我知道。”黄灿喜皱眉,语调却压不住心底的不安,“可它怎么会有彩光?”
她摇下车窗,冷风夹雪扑面而入。仔细望去,那光斑果然细碎而真切。她揉了揉眼,确信不是错觉。
“彩光?”余新放慢车速,凝神一望,却只见冈仁波齐依旧肃穆冰冷,“可能是雪下得急吧。”
方才出县城时还是晴空,短短半小时,天色骤变,雪粒密密洒落,半个天地都被遮去了。
“这附近一下雪,路就容易看不清。”余新皱眉,不住望向天穹。
东东也解开安全带探头而来,“什么彩光,哪里?什么都没有啊?”
他什么彩光都看不到,只觉天色灰暗,万物间都隔着一层暧昧幽幽紫光。
山谷顽风卷着细碎雪雾扑面而来,远山轮廓被染得虚虚实实。两侧斑驳积雪勾勒出山体的陡峭。道路孤独地伸展在群山深处,犹如一条冰雪侵蚀的黑色裂缝,把荒凉的群山割开,不见朝圣队伍的踪迹,他们竟是这条路上唯一的过客。
“这天气怎么说变就变?”黄灿喜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她伏在周野的靠背上,压低声音:“老板,那光到底是什么?”
话音未落,周野猛地转向余新,毫无征兆地冷声一喝——
“刹车!”
余新几乎是下意识地踩下刹车。没系安全带的东东整个人被甩向前座,闷哼声里带着惊恐。
“嘶——”刺耳的摩擦声在空旷山谷里被无限放大,轮胎死死抓地,却仍在冰面上拖曳出一段轨迹。
紧接“嗙!”突如其来的巨响猛然从车底炸开,像是重物硬生生撞上铁壳。
空气刹那凝固。像是有什么在他们的头骨上猛敲一击,仅半秒,四人对视,脸色皆变。风雪拍打车窗,发出细碎声响,好似外面有什么在轻轻叩击。
余新手指颤抖着,将车慢慢靠边停下。他推开车门,下去查看。雪片灌入车厢,冷得人心神骤醒。
完了。黄灿喜心里暗骂一句,也跟着跳下车。
惨白的冰面上,赫然一道鲜红的血痕,像被碾过一般蔓延开来。黄灿喜俯身望去,LC300的底盘足有二十余厘米高。若真撞到东西,还能留下这样一大滩血,那绝不会是只兔子或者狐狸。
那会是什么?
她环顾四周,却见不到任何尸体,也没有残肢、毛发,甚至没有受伤的动物或人影。空旷荒凉的山谷里,唯有风声呼啸,雪片扑面。那抹血刺目得让人心惊。
余新转了一圈回来,神情局促又疑惑:“黄工,附近什么都没有。”
黄灿喜抬手示意他弯下身。她伸指蘸了蘸车轮间渗出的血迹,指尖触到时明显感觉到,这比寻常血液更粘稠。
“你知道这是什么血吗?”她低声问。
余新凑近嗅了一下,眉头皱紧:“……不像人的。味道很腥。”
黄灿喜也把指尖抬到鼻端,腥臭味猛然扑入鼻腔,混杂着说不清的草药苦气。那味道钻入肺叶,久久不散。她又追问几句,仍没头绪。她担心车停太久生变,只得催促余新回车上。
再开车门,东东已经打完电话报警,从周野身侧悄悄挪远,转向两人,语气有些犹豫,“先开到下一个补给点吧。前面好像要下大暴雪,可能要交通管制。”
这事说不清诡异。撞上的瞬间,一车人里,唯独周野看见。
他从头到尾都没动过,仍安稳地坐在副驾。神色平淡,手中罗盘微微晃动,他却异常专注地盯着指针,指节不紧不慢地敲着膝盖,口中低声吐出些许古老晦涩的异界密语。车厢内沉重的气氛,对他而言似乎只是背景噪音。
若换作初识时,黄灿喜必定以为这是在摆冷脸给余新看。可半年相处下来,她太清楚这人的脾性了。周野从不与人斤斤计较,他真正不耐的是那些不可见、不可说的东西。
他们此行来西藏,为的是那枚落在西藏的瓦片钥匙。可那或许也是这片土地世世代代守护的遗物,属于山神、佛灵的祭器。那一声撞击或许不是意外,而是某种警示。
然而在责任心沉重的余新眼里,周野的冷漠却等同于最严厉的指责,足以让心态瞬间崩塌。
黄灿喜探头望向冈仁波齐,雪花飞舞,巨峰的轮廓渐渐模糊。再磨蹭下去,大雪一落,怕是四人都要堵死在半路。
她心里已有意,瞥了眼东东,两人几乎同时心领神会。
“你当司机怎么不看路啊?!”东东率先板起脸,佯装责怪。
黄灿喜推他一把,反驳得更凶:“这怎么看,也得有东西才叫看路吧?撞得血都出来了,却连个影子都找不到。”
“人要是被撞飞下山了呢?”东东捏住她的脸,不依不饶。
黄灿喜立刻扯他耳朵,毫不相让:“这是公路!哪有人横穿?你少危言耸听!”
两人直接在车厢里吵得热火朝天,声势浩大。
余新手足无措,只得不停劝架:“黄工,车老板,你们别吵了。”语气局促,又连连道歉,“是我没看路,我愿意受罚!”
后座互掐的两人冷汗都快流对方手上了。黄灿喜心里着急,偷偷一拳锤在周野的靠背上,震得他猛地一颤。好在周野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回头看向演了半天小品的两人,眼底有些无奈,“不是人,也不是动物。往前开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来不及?
黄灿喜赶紧松开手,神色正了几分,叮嘱他,“余新!方向盘在你手上,我们一车人的命也在你手上。正是信任你,才交给你。背挺直了,眼睛也给我睁开。”
余新连声道歉,心里明白了黄灿喜的用意。强压下心里的疑惑,车子再度平稳穿行在风雪中。
黄灿喜回头望去,那一滩血迹孤零零地留在冰面,随风雪吞没,终于消失不见。
她掏出手机,私聊周野。消息发出去很久,那人半天不看,像是心不在焉,可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无法在一片白里探出什么不同。
“老板,昨天给你的红包你怎么不收,都快过期了。”
周野被她催促,才低头点开微信。
周末不读不回:【周野,你能像改我命簿一样,改其他人吗?】
周野:【不想】
黄灿喜脸色一白,手心沁出冷汗,手机差点脱手而出。但转念一想,他们在哀牢山时,周野似乎改过别人的。可她却不敢赌,不管撞到的是什么,她们接下来只能加倍小心。
风雪愈发狂乱,远光灯照出去,也不过是灰蒙蒙一片,雪花又急又密,世界被搅成一团。哪怕车里空调开到最大,冷气还是顺着缝隙渗进来,直往骨头里钻。
他们虽有北斗地图,不怕迷路,可谁都不敢保证不会再撞到什么。车速被迫降下,路却逐渐模糊,连手机信号也跟着断断续续。
黄灿喜下意识摸向氧气瓶,指尖搭上去,愣了下,又慢慢松开。她看向前座,问:“离补给点还有多久?”
余新盯着导航,眉头紧锁:“按现在这个速度,估计……要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黄灿喜眼皮直跳,“刚才不是说十五分钟的吗?”
这下她心底一凉。一个小时的车程,在暴雪里跟步行没差多少。
车外雪砸在车壳上的声音,比车内说话还响。继续硬闯,还是原地等,都像死局。
就在僵持间,周野忽然解开安全带,语气沉稳:“把铲子给我。”
黄灿喜愣了一瞬,下意识递过去。
他推门下车,黑色身影很快被风雪吞没,逐渐模糊,最后消失不见。
“周老师去哪?”余新忍不住出声。他认识这人不过一日,却已生出一种近乎敬畏的情绪。话少、冷静,像能看穿一切。最重要的,黄灿喜信赖他。
黄灿喜收回目光,摇摇头:“跟着他吧。”
余新重新点火,然而车子只是颤抖了一下,随后一动不动。
黄灿喜几乎同一瞬间意识到什么,心口猛地一紧。
他又试着扭动钥匙,空转的声响在车厢里回荡,结果依旧。
“黄工……”余新的声音里透着压抑的慌乱,“柴油打不着火……雪太厚,把管路冻住了,车……没法再继续开。”
冷汗猛地爬上黄灿喜的背脊:“最近的维修点在哪里?”
东东翻出地图,脸色发白:“下一个补给点才有。手机没信号,叫不来拖车……你们的呢?”
黄灿喜一试,连卫星通讯器也找不到信号。
“……”她瞬间意识到,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心神正乱时,车门忽然被“砰、砰”两声重响敲得一震。周野推着风雪回来了。短短五分钟,他身上已结了一层厚霜,鬓角与眉睫间挂满白雪,整个人像是从冰天雪地里劈出来的。雪花覆在他眼睫上,反倒衬得那双眼更冷冽清澈,带着不落人间烟火的孤绝。
黄灿喜降下车窗,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这个眼神清澈的疯子开口:
“带好行李,我们弃车继续。”
“……”黄灿喜胸口骤然一窒,呼吸几乎断开。她望向窗外,一片灰茫,天地不分,风雪刺得人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也是,半年了,她已经完全摸清这人性格——
强大得不可理喻,却从不在意一般人的死活。
“您一定是在开玩笑。”
第40章 黄工,你枪法太烂啦——……
周野脸色不变, 手里还捏着那把铲子,铲尖缠着冰碴, 仔细一看,还沾着一抹灰黑的泥土,不知道是从哪个地方剜下来的。“余新,这雪还有多久能停?”
余新被点名,肩膀一抖,声音发涩:“……至少半天。”
周野点点头,转而看向黄灿喜。没有说话,让她做出选择。
黄灿喜咬牙, 狠狠剐了他一眼, 从背包里抽出地图, 冷声质问:“昨晚我和你说过,先去普兰县, 再绕冈仁波齐找地宫入口。你现在是打算直接从这里出发, 前往地宫?”
周野指尖落在地图上,轻轻一推,一条线被他生生划了出来:“走捷径。”
黄灿喜猛地抬头, 瞳孔一缩, 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们终究还是背上行囊,弃车而去,谁也没敢回头。从国道离开,踏上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险路。
碎石不时滚落,山谷看似平整,脚下却几乎是三十度的斜坡。冷风刀子般刮在脸上,体感温度直逼零下三十度。
哪怕东东提前氪金准备了全套装备,在这片自然极境里, 人依旧渺小得不堪一击。平时最爱插科打诨的他,这会儿也只低着头,咬牙攀爬。
风大到黄灿喜眼皮都抬不起来,耳鸣轰轰作响,仿佛被什么堵住双耳。忽然脚下一空,她整个人顺着冰面滑下十几米。生死一线间,手里那把铲子狠狠插进冰面和岩石缝里,震得她五指发麻,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全是冷冽的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