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和她一模一样的身影,神情空白,却心无旁骛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
她似乎也被莫名力量牵引,硬生生并入那支队伍,成为其中之一。
她望着无数的影子在自己眼前不断消亡,直到前方出现一个酣睡的巨型婴儿。
“这是……哪里?”
婴儿庞大得不可思议,像一艘搁浅在幻海中的邮轮。
在它面前,她渺小得只剩下一个符号。
“沈河!沈河——”
“周野!!”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声音传得很远,却没有尽头。
这里安静得可怕。没有潮汐翻滚,没有婴儿呼吸,连她自己的回声都听不见。
她下意识摸上脖子,记忆中的伤口不见了,不由得松了口气。
可李仁达咬断脖颈时的剧痛与恐惧依旧堵在心口,让她分不清哪段是梦,哪段才是真。
她环顾这片死寂,只能追随心底的呼唤,艰难地爬上婴儿的身体。高低起伏的肌理如山脊,她如同一只蚂蚁般在其身上探索。
终于,她看到了那双巨大的眼睛。眼窝里,有一处手掌大小的凹槽。
那股声音在她心底轰鸣到了极点,仿佛千万人同时呼唤她。
她慌乱地掏出瓦片,一比对,果然大小一致。但还缺少其余的几块,只有凑齐,才能将其补全。
她摩挲着手中冰冷的瓦片,心里却一片茫然。
李仁达说,她收集这些是为了“长生”。
可真的是这样吗?
她无力地吐出一口气,眼神漂浮,苦苦思索着该如何离开这鬼地方。
她又试着喊了一声,依旧无人应答。四野寂寂,仿佛是她一个人的坟场。她心死如灰,将瓦片塞回口袋,正打算继续寻找出口。
就在此时,寂静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唤,如风吹草动,又如有人贴在耳边低语。
“黄灿喜——”
她神经一紧,猛地回头,声音却已消失不见。
“什么?”她大喊,“你是谁?黄灿喜又是谁?”
没有人回应她,唯有那声音温柔如水,仿佛带着母性的怜爱,轻轻一声。
“黄灿喜——”
她心慌如乱草,一边嘀咕一边向前跑去:“黄灿喜到底是谁啊……”
她冲得太快,脚下踉跄,伸手去稳住身形。可就在指尖触及凹槽的刹那,无数破碎而洪亮的画面,猛然如潮水涌入她的脑海。
她怔住了。
黄灿喜,是她。
她,就是黄灿喜。
天地初开,混沌未分,四野荒芜。
——她始于此。
一位披发、神形莫测的人首蛇身之神立于河畔,俯身取黄土,和以清水,细细揉捏,塑出小小的人形。
神明俯身轻吹一口气,泥偶便灵光乍现,睁开双眼,能言能行,成为世间最初的人类。
“黄灿喜,你便唤作黄灿喜。”
“你由黄土而生,于荒世浊夜之中初醒。我愿你灿若明火,能照彻黑暗;愿你为万物所喜,亦以真心喜爱万物。”
那神明低声呼唤,温柔如母亲抚慰新生婴儿:
“孩子,来吧——妈妈在等你。”
话音落下,神明化为一阵光点,飘散而去,不知所终。
可在那一瞬,黄灿喜与母亲之间,却已缔结了一条看不见的脐带,牵引着她向前、向前。
如果没有名字,她是风她是雨,是河流、是石头,她属于自然,属于自在之物。
然而“黄灿喜”一名降下,她不再属于自己。名字像是一种召唤的咒,将她从自然中抽离,投入了泥浆、泥点组成的人群之中,文明自此开端,自由却也被割舍。
人有了想象与欲望,鬼神也在口口相传中诞生。
于是她知道了——她的母亲,叫女娲。
可她不再属于自己,她有了必须完成的使命。她滚爬在蚩尤与黄帝的战号声中,在奇兽的蹄影下挣扎,只为收集那七枚瓦片,拼凑成钥匙,开启大门,唤醒母亲。
世界万物一次次被刷新、重塑,而她却始终在循环里跌宕。
可这无尽的轮回,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并不知晓。她只是个被赋名的符号,从不被允许拥有答案。
她的寿命有限,却在无限的轮回中翻滚。记忆无法继承,使命像一根粗粝的麻绳,她每一世的残影,都是其上一个个解不开的死结。
她在尧舜洪荒间,被滔天洪水吞没;她在殷商甲骨上,刻下震响千年的符号;她在周朝祭坛前,执剑仰天呼号;她在汉地僧侣队里,踏遍荒原乞食化缘;她在盛唐月老庙中,系下红绳求一缕尘缘……她在清末风雨之际,手持长刀斩碎狗贼的铁枪。
她呼喊,她哀叹,她祈求。她与无数凡人一样,在荒世中跪求鬼神庇护。她匍匐在灾难与疾病的裂隙里,像无力的婴儿渴望母亲的怀抱。
文明的脚步,从她的五感之间悄然掠过。
世间万物的兴衰、诞生与泯灭,就这样在一颗颗黄土泥人的心跳里骤疾闪现。
——直到2012年。
暖阳与和平笼罩的午后,电视机里传来神舟发射成功的热烈欢呼。她坐在矮凳上,津津有味地翻阅一本《中华神话大全》,精美的插图在她眼底流连。她笑着回头,向阴影中的奶奶问道:
“奶奶,书上说女娲造人,可老师又说神是人编出来的。
那到底,人和神,谁先出来呢?”
世界早已不同。
奶奶说了什么,她早已记不起。
只记得出门前,恰好被门槛绊了一下,回头一望,正见奶奶把箱底的钱拿出来。
她张嘴欲言,却什么都没说。只怪窗外阳光太好,她转身就跑了出去。
可她依旧没得到答案。她继续追问:
“昆仑山上到底有没有蟠桃?”
邻居的姐姐不耐烦地说:“那是封建迷信。”
“那什么是封建迷信?”她又追问。
姐姐愣了一下,尴尬道:“不知道。”
黄灿喜傻眼,鼓起腮帮子,半晌才小声嘟囔:“那你还说?真是的……算了,我回去问我奶奶。”
像是为了惩罚她那一点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天黑后,她闻着饭香回到家。
屋里没开灯,床上却静静躺着奶奶,身子瘦硬得像一根折不断的棍子。
刺耳的警铃随即划破夜空,她和奶奶被人急急带往医院。
当年医生曾替她做心脏搭桥,奇迹般续了命,可这次奇迹没有再降临在奶奶身上。
黄灿喜怔怔坐着,望着为她做心理疏导的女医生,喉咙里挤出一句:“如果我没出门就好了……”
只是转瞬的茫然。再清醒时,奶奶的身体已薄得只剩一张纸。她怔怔望着那张纸,又扫了一眼陌生的屋子,眼眶一酸,跑出何伯的家。
她在夜色中拼命奔跑,脚步踉跄,泥水飞溅在白鞋上,她却浑然不觉。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她站在走廊尽头,将头塞进窗户的缝隙,急切地四下张望——她第一次觉得家里很大,地板很白,月光很凉。
饥饿钻进她的肠胃,空得发软。她找了个街角,偷偷蜷着哭,哭声压得极低,肚子却响得像打雷。
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挡在她面前。夏夜的月光打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她抬头,心想:这人怎么大夏天还穿这么多?
可下一秒,肚子响得锣鼓喧天,像是这人到来的天雷。
她满脸通红,把头埋进膝盖,全身力气都用来紧紧夹住肚子上的那两叠肉。
“想吃什么?我带你去。”他的声音却意外轻柔。
她悄悄抬眼,看到他憋笑的样子,像在逗小猫。被她偷看一眼,他笑得更深,眉尖挑起,“怎么样?吃什么?”
或许是那语气太温和,她竟鬼使神差地回了话,随手一指,恰好指向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
玩具在手,汉堡在口,奶奶自在心中。
她刚吃到半饱,喝下的橙汁却忽然化成泪水,哗啦啦落下,哭得像水龙头拧开。
实在委屈,“我不该出门的……咯—奶奶、奶奶……咯—”
“他们、他们太过分了咯—,怎么能把奶奶、咯——的东西全部扔掉咯,奶奶的东西怎么能咯咯——被当作垃圾扔掉咯——”
周野撑着脸坐在对面,看她哭得快断气了,才抽张纸巾,细心替她把花猫一样的脸擦干净。
她没有记住周野。
可周野记住了她的话。
等吃完、哭完,何伯才气喘吁吁地赶来,把她从周野手里接走。她低头盯着脚下的蚂蚁,错过了两人对视的那一瞬。什么都没说,却已心照不宣。
她恰好盯着路上的蚂蚁,恰好看到鬼魂、恰好没了朋友,恰好在地下室看民俗书,恰好考上新闻系、恰好去了ECS、恰好遇上东东的车,恰好去了余米米家,恰好在逃跑后回了头。
一个个“恰好”,拼成了“黄灿喜”的前半生。
而现在,是“黄灿喜”肩负新一轮循环的开始。
“黄灿喜。”
耳边有人换她,可她却并不理会,“哈哈、”
“黄灿喜。”那人又唤了一句。
她望着眼前酣睡的婴儿,心中的怅然涌到极点。
“黄灿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