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无形,她却凭着熟悉的直觉,轻轻踮脚,亲在他的眉心处。
“下次再见,还记得的话就告诉你。”
仿佛回应她一样,那藏刀轻轻一震,随即剧烈颤抖。
下一刻,刀身竟开始拔长,生生长到半人高,沉重的刀柄压入她掌心,刀尖自动指向那团烟雾。
蓝色的火光沿刀身生出,比漫天黄火更纯,更亮。
它并不灼热,反而温暖,卷着她的手,助她一步一步将刀逼近烟雾。
刀随主人。
每靠近一寸,刀锋上的光便越发亮烈。
锋面反射出周野坚定的轮廓,也映出她眼底深深的犹豫。
这刀不杀活人,却能斩妖、弑神。
狐妖死在刀下,她的奶奶亦在消散其中。
周野说过,他们在刀下倒下后,会投胎去别处,是宽慰?抑或是真相?
她眨了眨眼,再问了一次:“你真的……没有什么事要交代?”
黑烟沉默良久。
直到那巨婴已长至天边,五指朝他们扣来;直到世界的裂缝都逼近眼前;周野才终于开口,
“我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黄灿喜微微吃惊,眼睛紧紧望着他,胸口的竹节打着皮肤,一下又一下敲得响当。
“……行了、好了。知道了。”
她指尖收紧,夹着自己的命簿残页,也握紧了刀。
带着一丝几乎听不见的心跳,她轻声道:
“再见。”
她偏过脸,将刀一举贯穿周野的胸口。
蓝色火焰像焰火般炸开,“轰”然一声,巨浪般轰鸣在她耳边,火光滚滚,温暖如光,却也尖锐如雷。
火焰劈裂巨婴伸来的那只巨掌,烧得皮肉倒卷,发出嘶叫狂嚎。
蓝火彻底吞没黑烟。
它燃尽、再燃尽,直至周野的形体、蓝火的余焰、生死簿的碎影……一切都被光吞掉,什么都不剩。
失去支撑的下一瞬,她感觉重力猛然回返,整个人直直坠落。
疾风割脸,沙石狂啸。而就在她跌入空隙的刹那,那只巨婴的胖手,猛然狠狠地朝她抓来!
巨婴的手指粗如山梁,一把将黄灿喜捏住。
它咧开嘴,露出幼稚却阴森的笑:
“终于抓到你了。”
它盯着她,目光却越看越疑惑,像是有什么地方对不上号。
左右打量,脸上的褶子里满是求索与怪异。
黄灿喜深深叹了口气,肩膀轻轻一抖,笑意里藏着苍凉。
“你自己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话音落地,她怀里的六枚黑色瓦片突然跳出,像是带着生命一样,蹦蹦跳跳,你追我赶,纷纷跳到巨婴的眼睛那里,可还缺一角,永远填不满的那一角。
巨婴触着自己的眼睛,那缺失的部分像在疼。疼得它狂躁,疼得它发狂。
它仰头猛吼,五指一收,掌心欲将她握成一团纸浆。
但黄灿喜早已经预判,它的手一紧,她便翻身从指缝间跃下,脚下轻得像烟。她贴着它庞大的身体奔走,顺着搏动的血脉,一寸寸靠近。
“别跑!”
它怒吼一声,声音震得天地乱颤。
它越怒,她越快。
她怀里紧紧抱着那尊神像,像抱着一团还未熄灭的火。
巨婴的喉咙一张,如深渊地狱,就在它快要合上之际,黄灿喜突然纵身跃起,抓着那尊神像直直冲入它喉口。
“咕噜”喉间一声巨响,她整个人被吞入巨婴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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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倒数第二章了,估计明天就能完结,可现在这个榜单还差4400字,应该写得完吧……
第94章 全文完 名字
在黄灿喜被吞入的瞬间, 婴儿的眼睛忽然爆出一缕金光,它吃痛般捂住眼眶, 白色烟雾自指缝间不断泄出,像某种被高温融化后又骤然蒸散的残渣。
烟雾渐渐消退,那原本缺失的一角竟在其余六枚瓦片重新融化、凝固后,被完整填补。
婴儿像得了满足,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原本顶天立地的巨大身形开始慢慢缩小。它的面容愈发皱巴,似老人,又似仍浸在羊水中的胎儿。而它那双缠绕折叠的手, 像是在重复一个未出生婴儿最初的动作, 在母腹里玩弄脐带时的梦。
它在外绕着, 缠着。黄灿喜却在它的腹内,也死死拉着那条脐带。她明明是钻入巨婴的口中, 可四周的一切却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温暖、包覆、安全,四周尽是水,却又无需呼吸。
到底是先有人, 还是先有神?
这是无解的命题, 正如她此刻的处境。孩子浮在母亲的羊水中,母亲又在孩子腹内。
她在水里,看到了她所谓的“兄弟姐妹”。各式各样的小泥人散布在地上,摆着千奇百怪的姿势,似跳舞,似祭祀。她从他们之间穿行。
地上没有留下脚印,她踏入了一段过去的“黄灿喜”也从未走过的路。
终于要见到女娲了吗?
这么想着时,她的呼吸随着心跳急促到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
她望向泥人聚集最密的角落, 每迈出一步,水底便传来一声沉闷的震响。
每一声都像在告诉她,这并非梦境。
三步、两步——
一步。
可泥人围成的那片中央,却什么也没有。
像是意料之外,又像是理所当然。
她的目光落在那片空地上触目惊心的人形印记,心口猛地发紧,似曾相识。
原来人无法永生,如此强大的神仙也有这么一天。
皮肤会腐烂,骨骼会塌陷,灵魂会飘散。
可死去时,总会遗落许多东西,没吃完的薯片、舍不得丢的收藏、放了许久的空白电影票、地板擦不净的油渍,以及……
那些不得不带着记忆继续活着的人。
黄灿喜将怀中的神像轻轻放在地上,与所有泥人守在那道印记与神像旁。
时间仿佛凝固,像做了一场漫长而绵密的梦。五千年很长,可若将一个人只活到五十岁来算,也不过是一百个“黄灿喜”手拉着手相连。
然而人类终究是人类。
记忆总会出现偏差;嘴巴会学会撒谎;写下的字也会有错漏。
于是神明在不断变化,明明谁都不曾真正看见过她,却又人人心里都有一张“神”的脸。
那张脸是在绝望中捏出的愿望,是渴望被爱、被庇护、被原谅的影子。
而她,也只是这影子的一部分。
“我是黄灿喜。”
她顿了顿。
喉咙里挤满千百句话,像在翻涌,又像堵塞,她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
只能让呼吸从那些沉重的语言缝隙里一点点挤出来。
良久,她才攒够力气,让声音重新落在空气上。
“现在是2030年8月31日……”
“孩子们坐在干净明亮的教室里读书写字;
“人的寿命变得很长,长到去医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汉堡很好吃,便宜的有,贵的也有;
“我和周野经常吵架,我们两观念不合,怎么也吵不完。”
她一句一句断续地念着,像在说梦话。
上一句和下一句毫无逻辑,像个玩了一整天的小孩,傍晚坐在厨房灶台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今天摸到的小花、看到的小鸟、牵到的小伙伴。
“我现在是一名记者,在一个杂志社上班。工资不高,事情却很多。”
在她不得不承担的这条命运之旅上,是否也曾闪过一个微小的“意外”?
她选择当记者,是不是因为喜欢观察,因为拥有一种永远用不尽的好奇心?
“但我想在那里,听更多人的故事,看更多的风景。”
她和神明如此相似。
都用眼睛、用镜头去记录人间的一切。
她和神明又如此不同。
她所记录的枯荣里,总会留下自己的一道印记,像风经过水面时留下的一圈圈纹路。
这个小意外,就像偏离轨道的列车,让她驶向一条未曾铺好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