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断崩毁、又不断从灰烬里重生的域界,终于在此刻显露终章。每一次火海的翻涌,空气都散出腐朽与重塑交叠的气味。
海的尽头,山脉轰然隆起。
那如巍峨巨峰般的婴儿忽然睁开眼,目光直勾勾落在她的脸上。
没有思考,没有迟疑,像被骨髓深处的本能骤然牵动,它撑起身体,从地脉中拔出自身。
它所拔出的地方,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黑水奔流,疯狂地涌向那凹陷之地,以水为界,将两个世界缝接在一起。
巨婴的眼里只剩下她。
它攀爬、靠近、挣扎着向她的方向爬行。
似乎嫌弃速度不够,它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朝她奔跑而去,眉眼笑得皱成一团,像年画中的娃娃,在找着母亲讨乳,它一边笑,一边张口发出破碎的音节,“miu—mie、ma”。
跌跌撞撞,含糊湿黏又逐渐清晰,“ma、、ma、mama——”
“妈妈!”
“妈妈你deng等我,妈妈、我hao爱你,”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像潮水一样,一声声呼唤淹没四野。
“我好爱你,妈妈。”
黄灿喜低头,轻触怀中的女娲神像,那泥塑的温度已与她掌心同热。
火焰卷住她的每一寸肌肤,舔过发丝、骨骼,她成了一只正燃烧的纸人,可眉目依旧稳如山。
恰恰灵验那句命定的期盼,于荒世浊夜之中,灿若明火,照彻黑暗。
耳边听着那一声声的爱,可她却一步也不敢靠近。
只因下一刻,它成长得更为巨大,骤然再度拔高数倍。
它挥舞那肉团似的小手,一爪排山倒海般拍落。风势凌冽,锋锐如刀雨,带着爱腐变后的狰狞与占有,眼中想要的不再是乳,而是血,它向母亲讨要血。
“妈妈,我好爱你、把你的血给我,你能不能把你的肉给我。”
黑水将它染得通黑,它原来的模样是什么?
已经无人知晓。
“你没用了、你该死了。”
黑水翻涌四散,击地如雷。嘶鸣轰响,碎裂、崩溃之声在天地间混成一片,甚至从那巨大凹洞深处,还传来无数人类的尖叫与哭喊。
“嗙!嗙——!”
“刺啦——刺啦——哗啦啦——!”
人间瞬息变作炼狱。
大楼根基被地底涌出的黑水吞噬,轰然折断。无数车辆在水中漂浮,人与怪在洪涛里被卷成一团,彼此不分,你的手臂缠上我的脚,统统被黑水囫囵吞下,尖叫像潮声,一声未落又一声接起。
洪水再一冲,学校、医院如石头一般裂开,露出里面空荡荡的巨坑。那巨坑深不可见,人们尚未来得及看清其中藏着什么,又被黑水无情灌满。
千米高楼倾斜的瞬间,整座城市像重生了一遍,以毁灭的方式。
而神格“黄灿喜”立于角落高处,俯瞰着所有呼号与绝望。
千万人的哀求,犹如风吹过她的耳垂,只留下一点细不可察的红痕,转瞬又被神性抹平。
在她眼中,人类的枯荣如四季草木,与她无关。
……真如此吗?
风砂掠过,卷起她的发丝,在遮住她半张脸的刹那,似乎……哪怕是神,也终究有为孩子落下一滴泪?
“妈妈。”
那是带着沙土与血腥味的声音,拉扯着她的喉管与命脉,是千年不散的执念。
“妈妈,我们来接你了。”
陶人们从废墟中走来,举着一副古旧石棺。他们的表情真挚得如同活人,那份诚意甚至能欺骗苍天。
“妈妈、我们不需要神仙了。”
“请你去死吧。”
石棺尘埃厚重,封着曾经鲜亮的祭祀图腾,日月、星辰、山河、野兽、草木……全部被血垢掩住,不见旧痕,只见新尘。
“请你去死吧!”
陶人不知从哪里抓起一柄铲子,怒吼着朝神格“黄灿喜”的颈侧砍去。
“嗙!”
却在离皮肤还有数寸处被无形之力挡住。
“我们不需要神仙了!”又是一铲挥来。
她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尊未完工的塑像,静静看着这群陶人如何疯、如何痛、如何试图亲手杀死自己曾经的信仰。
“嗙!”
陶人们彻底沸腾了。原先的敬畏被大火烧得干净,剩下的只是一片黑炭般的贪念。原来所谓的恭敬,不过是恐惧养出来的孝顺与敬意,既然恐惧消失了,那还怕什么神?
“嗙!!”
一颗头滚滚落下,却是陶人的,圆鼓鼓的眼睛瞪着,诧异问天。
神格“黄灿喜”缓缓站起,从地上捡起那柄铲子,放在掌心掂了两下。
下一息,她轻巧一挥——
一铲削掉另一个陶人半个脑袋。
断裂的陶壳四散飞溅。可陶人的惊惧只有一瞬,他们随即冲得更猛烈,热情近乎狂信。
“请你去死吧!!!我们不需要神仙了!!!”
她再次后抬手臂,蓄力,准备将那陶人的嘴也一并削掉。
“灿喜!这边!”
铲子的锋刃在空中猛地停住。
她缓缓回头,只见杨华扶着断裂的废墟,一步步撑着碎石,拼尽全身之力向她伸出手。
而杨华身后,何伯坐在破废的驾驶座上,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舒嘉文半个身子挤出窗子,对她喊得声嘶力竭:
“黄灿喜!还磨磨蹭蹭干什么?傻了吗?”
杨华将手伸得更近,脖颈上的黑色迎春花丝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摘下。她整个人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肩膀向前拉,尽头是那只坚定伸向黄灿喜的手。
“灿喜,把手……拉紧我。”
“黄灿喜,过来。”
火炽如雨,噼里啪啦地在黄灿喜身上砸出无数的洞。
她望着那只手,顺着手的方向,又望向周野,那个已经看不见五官的周野。
他失去了躯体,只剩一团黑色烟雾在风中飘摇,形若无迹。她只能靠记忆去拼凑他的眉眼,靠想象去还原他的笑与叹息。
“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她轻声问。
“你也没好到哪去。满身火星。”
他的声音发冷,却又熟悉得像平日里嫌她麻烦时的口吻。
她竟笑了,笑得明亮,笑得肆意。一手探出,径直抓住了那团黑色烟雾。
脚尖一蹬,她扑了个满怀,怀里却仍旧无味无形。下一瞬,那烟雾却反过来紧紧勒住她,将她从地面拽起,托入半空。
地上只剩那巨婴在嚎叫。
而它并未停下。
它疯狂生长。
肉眼可见地拔高、延展、撑大,每一次呼吸,都让它往天空逼近一尺。它的影子遮住天地,像要把整片世界吞入腹中。仿佛连神仙,也已无计可施。
黑烟牢牢裹着黄灿喜,隔绝火光。她身上的火逐渐熄灭,却也露出半张焦黑的脸皮。另一半皮肤剥落,露出竹节般的骨架。
她抬眼看向周野这团烟,伸手在烟雾中摸索,终于摸出一张破旧的纸片。
那是四年前,她塞给周野的生死簿最后一页。
【黄灿喜;卒年:丙午年九月十二;因果:熟睡中心疾骤发,神气悄散,安然离世。】
残破的纸张在她手中哗哗作响,撒娇一样贴在她的皮肤上。
周野:“你怎么最后一天才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怎么可能。”
她撇撇嘴,像是想逗他,却又觉得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刻。
“你催了我这么久,最后一刻还催?……就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的吗?”
那团大黑烟沉默半晌,依旧八竿子打不出半句话。
黄灿喜实在没辙,口袋一掏,把那把漂亮的藏刀掏出来,压在那张命簿纸上。
“你看到了?”
像某种默契般,不需思索,周野几乎立刻答道:
“没有,怎会。我该看到什么?”
“学人精。”
她自从再见到他,嘴角便没真正放下来过。
她一遍遍盯着那团黑烟,一遍遍在脑海里描摹他的模样,生怕下一次重逢,会再一次忘记。
她忽然问“周野,你所掌握的记忆,真的是全部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灿喜笑笑,没有继续说,眼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