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勺碰击着瓷碟发出叮当的响声,万千重将蛋糕一点不落全部吃完,才拿起手帕擦了擦自己的嘴,恢复一副高冷矜持的模样,说道:“说罢,来找我除了送蛋糕,还有什么事?”她就不信,沈苍玉来找她,就为了这么一点事情。
沈苍玉笑了笑:“我来找你,是想要所有百目镜信徒的信息。”
万千重挑眉,心想果然如此:“你知道的,五邪之间一向很少联系,我们理念不合,互不干涉。”
“我知道,我还知道,当年你们几位五邪的管理者……”沈苍玉想了想,换了个用词,“或称呼你们为神使吧,你们曾聚在一起,谋划过将五邪的势力扩大,不断招收信徒,试图建立一个像昆仑一样的存在。但最后不欢而散,还是你先违反约定的,对吗?”
听见沈苍玉的话,万千重有些意外:“你从哪里听到的消息?算算时间,当时的你应该才出生不久吧,你别告诉我,你也有通天眼的能力。”
说是通天眼也不差,这是沈苍玉在她的原著系统上看到的信息。随着她和每一个人关系加深,她就能透过她脑子里的原著看到他们背后的故事。但沈苍玉很少去看原著里的信息,因为每当她去看别人的故事,就会控制不住与他们共情,仿佛灵魂飞入了他们的躯体,以他们的身份去经历一遍他们经历过的事情。
过去的她不想让自己的情绪被别人影响。譬如沈苍玉遇见的第一个无量生,她知道他杀了很多人,他杀孽深重,他根本就不值得同情,他十恶不赦,他死有余辜。
但原著的剧情落入沈苍玉的脑中,她见过那个无量生的生平,她也会为之难过,忍不住想,如果当年他没有经历他所经历的所有苦难,是否就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他如今犯下的恶行,都是过往他遭受的痛苦一步步堆叠而成。
那时的沈苍玉觉得,善与恶分明,她不应该同情一个加害者,无论他过去有多可怜,无论他遭遇了什么,都不应该是他将痛苦施加在别人身上的原因。那个无量生是其一,后来便是第二个无量生,接着是冬棠、阿弥伽……一个个五邪的过往出现在她的脑中。
但沈苍玉不想共情他们,于是她便将原著的人物故事封锁起来,很少再看。
看故事时,她只想去看仇声的生平,从她身上感受她的意气风发,从水玲珑身上学她的深思熟虑,从鹿元身上学她的敢爱敢恨,从明昭身上学她的求学若渴……那时的她只想看正派的故事,不想看五邪的故事,但系统在她脑子,只要打开,她就不得不看。
所以她就干脆不再打开。
也是到后来,在沈苍玉意识到自己走的是“恶女”路线时,她才明白,所谓善恶是非也不过是人们的主观判断罢了。她重新打开那个原著系统,逐渐去看所有人,也逐渐在一段段人生的共感中融合成了如今的她。
正因如此,沈苍玉才会说,她能共情所有人,她要当天下人的同我者。她见过阿弥伽的过去,也见过万千重的过去,她知道当年在漆黑的山湖间,有一艘船独自漂浮在水中,那群年轻的五邪相聚在船中,互奉彼此为“神使”,共同畅想着大家的未来。
他们说,要成立一个新的门派,他们要当第二个昆仑,甚至要做到昆仑之上。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野心不再被满足,他们各怀鬼胎,意见相左,最后分道扬镳,盟约破灭。最早离开五邪的人,就是万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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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①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秋水》
第114章 相谋 “你怎么才来,我等你等好久了。……
“道不同, 不相为谋,他们建立新的组织,打的是称王称霸的主意, 做的是草菅人命的事情,我必然不可能和他们走到一块, ”万千重嗤笑一声,“所以,我和他们不熟,自然不知道你要问的问题。”
沈苍玉盯着她,神色没有变化, 在她的注视下,万千重终于泄了气, 说道:“好吧,我承认,我确实借着他们的野心, 在他们身上偷偷种下了铜钱眼的印记,以监视着他们的行动。”
万千重知道那群人都是一群心狠手辣的家伙,她盯着他们, 只是为了防止他们又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 搞臭了五邪的名声,打扰到自己的计划。
百目镜胆小谨慎,总是疑神疑鬼, 生怕别人要害自己,因此只对身边人发动攻击, 他的危害性较小。但那无量生可不一样,无量生无差别攻击所有人,怨天怨地, 看谁都不顺眼。无量生出现,犹如蝗虫过境一样,总想将所有人都化作自己的信徒,毁掉他们的肉身,吸食他们的魂魄。
阿弥伽想要更多的能力、更多的信徒,他想让无量生的道法变得像窥天机一样,想让自己成为下一个天香娘娘,得到万人敬仰,往后无论是修仙者还是凡人,只要提起道法,想到的就是他们的名字。
为此,阿弥伽模仿着窥天机的模样,制作了非常多的神像,散布在人间,靠着吸收人们的信仰之力,提升自己的道法力量。
“无量生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无量繁衍,生生不息,比起去找百目镜那些胆小鬼,你倒不如把目光放在无量生身上,他们才是威胁最大的人,”万千重说道,“阿弥伽死了,但阿弥伽的信徒们都还在活着,没有组织者的无量生再也没有束缚,在人间作威作福。”
说道这一点,万千重忽然话锋一改:“当年昆仑也派了不少弟子去剿灭无量生,当时他们以为自己将无量生全部除尽,却那些山里长大的修仙者哪里看得懂人心,只怕放走了不少无量生,还让无量生寄宿在了自己身上,真是好笑。”
被无量生寄身的昆仑弟子……
当年在行香堂的山上,沈苍玉见到了数之不尽被无量生寄生的弟子,除却窥天机以外,其他几乎所有道法的弟子也受其感染,原来他们心底的无量生就是在出山进行剿灭无量生信徒时感染上的。又或者,无量生本就在他们心里扎根,只是在见过人间种种以后,才终于“觉醒”。
“或许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天下道法能和五邪融合在一起吧,你看他们本是修仙者,不一样还是受到无量生的影响。”
听见万千重的话,沈苍玉又想起了自己当年坐船前往昆仑时,在船上看见的海神神像。
凡人不懂什么是道法,但觉得这世上有神仙的存在,他们付出信仰,供奉神仙,以求得心灵上的慰藉,保佑一生顺遂。于是渔民们将海神神像放在船上,试图靠着神仙的庇护,与天灾作对,求那一路上无风无雨,海面无浪。
不止是渔民,像这样的神像散布在人间各处,牧民、农民、猎户……不同的神保护不同的人。无量生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在人间放了各样的神像,求得各样的信仰。这种情况在五六年前最盛,而现在已经遏止了不少。
其原因是,昆仑知道这些神像背后的操作者是无量生,而无量生只想要人们的信仰,他们根本没有能力保佑人们,这只是一场建立在人们无知上的骗局,于是他们动手将所有的神像铲除。
从此凡间没有信仰,信仰只在昆仑,和信仰一同消亡的还有人们对于未来的期盼。
凡间的神像一个个拆除,人间也恢复到了沈苍玉上一世熟悉的那个和平、冷淡、像一潭死水的模样。
明明无量生是错的,他们骗了凡人,但无量生的存在真的百害而无一利吗?如果真的是那样,将无量生铲除以后,人们不应该过得更好吗?为什么还会变成现在这样?这个想法在昆仑弟子们的脑子生出。
无量生欺骗了凡人,却能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那到底是要任由这个谎言持续下去,让他们一辈子活在美梦里,还是要打碎他们的梦境,让他们看清现实?在这之中,错的人到底是谁?是无量生,是凡人,还是昆仑?
至此,嗔念从他们心中生成,无量生的恶种从凡间转移到了昆仑。
“你这是什么表情?”万千重看着沈苍玉,皱起眉,“你该不会是和无量生共情了吧?你说你要读遍天下人,要收集所有的道法,要让天下道法包括五邪融合在一起……总不能将无量生那些丧尽天良的习性也融合进去吧,要是你变成那个样子,那我们的合作也要结束了。”
“学其所长,去其所短,我不会伤人,我只想将不同道法放在合适的地方,各道法各司其职,才是我想要的理想国。”
“你要找百目镜,也是这个原因吗?将百目镜的道法学到手,再对百目镜进行整改,让他们变成你的工具?”
万千重说对了一半,另一半原因是百目镜过去对万器归心积怨颇深,还想要除掉昆仑剑主,沈苍玉很好奇,做这一切的人到底是谁,抱的是什么想法。毕竟这个人当年假扮成裴文景的模样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都信以为真,没有人发现他的端倪。
这一世他还假扮成仇声的模样上行香堂,若不是被沈苍玉找出了破绽,灵珠就真的落入了他手中。沈苍玉敢保证,这个人对万器归心的人很熟悉。
“对,我要和他好好聊一聊,说不定,我也能说服他,就像说服你一样。”沈苍玉说道。
“当年参与夜航船的那个百目镜行事谨慎,他只派了自己的纸扎人到场,我的铜钱印记能钉在人身上,却不能打在纸扎人身上,如果你要找那个百目镜神使,那我没有办法帮你,但你要找其他百目镜,我能给你地址。”
“谁?”
“你认识的,”万千重抿了一口茶,“徐秋白。”
*
鱼车从天而落,砸在桃花盛开的山头,沈苍玉收起鱼车,抬头看着眼前春光融融,繁花似锦的景色。眼前桃花流水仿若人间仙境的模样,让沈苍玉想起了逍遥游所在的云梦泽。
窥天机倒塌以后,赎罪的行香堂弟子最后大多去往了逍遥游,在昆仑内,逍遥游是窥天机的归宿。没想到在昆仑之外,徐秋白居然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当年徐秋白背负着人们的憎恶厌弃,离开了昆仑,在离开昆仑之前,他刻意将自己的罪行散布出去,落下了不少骂名,然后在沈苍玉耳边说道,他替她验证过了,靠人们极致的厌弃,也能修炼外丹。
他一副英勇就义的姿态,舍己为她,但沈苍玉却没有办法从训诫堂的人手中保下他。
沈苍玉远远看着桃花林间的那座小屋,在思考,自己到底是以何种姿态再次出现在徐秋白面前。
她还在昆仑的时候,不曾离开昆仑去找过徐秋白,也不曾联系过他,她离开昆仑以后,也没有去找过徐秋白,现在她面临了新的问题,才忽然来找他。她就像一个走剧情的角色,而徐秋白是特定NPC,只有触发了关键剧情,他们才有了说话的契机。
太功利了。沈苍玉在心里唾弃道,难怪她是铜钱眼。
而徐秋白为她证明的外丹术修炼方法,如今沈苍玉也没有派上用场。真正修炼外丹术的人不是沈苍玉,而是沈春荣,在小说里,沈春荣是那个最后的反派大boss,而在小说之外,沈春荣写下了一本烂尾的稀烂小说,靠着骂名起家。
所以,现在的沈苍玉在明面上和徐秋白已经没有什么牵扯了,这样的她,究竟要用什么样的理由出现在徐秋白面前?
盟友吗?
过去她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里唯一拥有记忆的重生者,她的任务是要和主角作对抗,而徐秋白也是这世界中的第二个变数,因为她的存在而重新存活,他们目标一致,都是为了对抗主角。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他们以前所有的认知都只是他们的猜测而已,是他们自以为是的假象。
沈苍玉以为,是沈清晏的出现,剥夺了她存在的机会,让世界变得一团糟。而实际上,当年她的消失是她自己的选择,而在她这个主角消失以后,作者才以为这样的故事走不通,于是创造了一个新的主角来迎合市场。
沈清晏的诞生,始于一场尝试,算起来,也能称作是救场。
既然反抗这件事已经不成立,那盟友也将不复存在。她和徐秋白之间搭建起的那道桥梁崩塌了,正如当年五邪共建和谐社会的盟约破碎一样。
道不同,如何谋?
沈苍玉还在发愁,若是她来找的只是一个陌生人,她倒不会这么纠结。
忽然,山间小屋的木门忽然打开,里面走出来的身影和以前相比变化了不少,像是抽高的柳条,而在这山野林间,他却仍然像过去一样,披金戴银,满身锦绣,过得似乎很好。
这一眼,打破了沈苍玉怀疑他开始出世步入逍遥游生活的幻想。
徐秋白打开门,一眼就看见站在远处林间的身影,他的眼里没有意外,一开口的声音好像瞬间将沈苍玉拉回了过去。
“你怎么才来,我等你等好久了。”
第115章 干杯 往后多保重
沈苍玉没有想到, 徐秋白居然知道她的来意。
徐秋白的院子里满地落花堆积,陷入泥土中,留了满鼻的芬芳馥郁。徐秋白在昆仑中的院子里只有竹林水池和乌龟, 没想到出了昆仑,他一改过去的风格。又或许, 这才是他原本的喜好,只是在昆仑时,他总被命格限制,身旁拥有的一切都是顺着他命格而堆砌。
徐梅长老想着,水与竹能改变他的运势, 让他多活些时日。没想到,他的一生终究难逃坎坷, 最后还是离开了昆仑。只是现在的他看上去要比过去更有精神。
“毕竟在人少的地方,总能活得更轻松一些,没有人看着, 我的百目镜也不会发作,”徐秋白从架子上取下一个陶罐,问道, “喝酒吗, 我酿的桃花酒。”
沈苍玉想了想,说道;“还是不喝了。”徐秋白看上去比以往要放松不少,或许离开昆仑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没有人看着, 他便不再恐惧他人的目光,也不需要想着,要怎么做才能衬得上别人的期待。
“你也不喝, 那算了,我自己喝。”
徐秋白拿过瓷碗,将酒水倒入碗中,酒里掺着桃花香,徐秋白说道:“我知道你来是想问什么,你想试探一下我有没有报复昆仑的打算对吧?”徐秋白比沈苍玉想象中的更加直白,没有任何的铺垫,单刀直入,正切主题。
沈苍玉接道:“如今五邪对昆仑皆有敌意,你虽出自昆仑,但昆仑对不住你,在我看来无论你做出什么都情有可原。”她说的是实话,昆仑欠了徐秋白许多,无论是心神创伤,还是名誉声望,昆仑都对不住他。
又如过去昆仑对裴文景和她下手,□□的伤痛是痛,精神和声望的痛也同样是痛,两者没有高低之分。昆仑,或者说这个时代欠了他们太多。
沈苍玉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徐秋白想要毁掉整个昆仑,她也能理解。百目镜代表着“疑”,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担忧的摧残之中不得安生,徐秋白远离了让他痛苦的那群人,百目镜的影响才减弱。
但减弱终究只是权宜之计,想要彻底断开百目镜的精神干扰,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引发他病症的人除掉。
这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当年屠掉万器归心满门的人,大概也是怀着这样的想法。
“如果我说,我不会那样做,你信吗?”一碗酒水下肚,徐秋白说出的这句话似与当年裴文景说出的话重合在了一起。
当年在盲山上,沈苍玉质问是不是裴文景将万器归心弟子杀害时,裴文景也是说出了这样的话。但在当时,沈苍玉并不关心真相,按照剧情来说,总需要有一个反派来背负这个杀人的名号,就算不是裴文景,也会是别人。
如果昆仑发生的那一切事情都是裴文景一手酿成的,那么裴文景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五邪之首,故事最后的终极大boss,她的宿敌,而只要杀死了裴文景,那一切就能结束。从剧情设置的角度上看,简单、便捷、轻松,不需要考虑更多的事情。
剧情只需要他成为一个坏人,不关心他的生平,也不用表现出他的苦衷,即使剧情不合理,即使他替人背了黑锅,人们也无从得知。为了能够合理将黑锅甩在裴文景身上,作者绞尽脑汁,就写下了“天生恶种”的设定。既然他本性就是坏人,那他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吧。
所以后来沈苍玉想要刨根问底,挖出真相时,剧情才会变得不堪一击,因为漏洞太多,作者只想着结局,这过程经不起推敲,也无法自圆其说。
“你当年在秘境里,为什么要伤人?”沈苍玉问道。她听过许多人提起,当年在秘境之中徐秋白伤人,将其他弟子从秘境中淘汰的故事,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徐秋白落下不少恶名,最后也让他以行为不端、名声败坏的理由被赶出昆仑。
但从来没有人提到过其中的过程,没有人知道故事背后的真相。
徐秋白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沈苍玉会忽然提起那件事,他抬手,酒水淅淅沥沥地落入碗中,他垂眼看着碗中酒水晃荡,随意地说道:“那件事啊,你不提,我差点就把它给忘了,当时好像是有好几个人围堵我,他们知道长老看不到秘境中的画面,想要借着机会将我揍一顿,再丢进水里……这是他们的原话。他们要对我动手,我当然不能任由他们打。”
徐秋白将碗里的酒水一饮而空,说道:“我要是顺了他们的意,那他们就会觉得我好拿捏,以后即便是在秘境之外,他们也敢对我动手。我只是在反击,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
他忽然笑道,露出一口白牙:“不过,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了,只要我表现得足够刺头,就没有人再敢动我。”
徐秋白能在秘境里杀人,但不意味着他会在现实里杀人。与其说他没有那个胆子,倒不如说,他总对别人恶语相向和他们针锋相对,他用最激烈的方式和别人发出攻击,不过是他自保的一种形式。
“只可惜我做出那些,让我师父失望了,她大概不想我变成这个模样,但她不清楚我身上发生的一切,也护不住我,”徐秋白说着,咕哝了一句,“你来找我,难道就是来和我谈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