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蹲着并不舒服,邦奇单膝跪地,腰狼狈地拱起,闻言居然笑道:
“小姑娘,我杀过的人……太多了……”
意识到他说的是真的,赫莎的双拳依旧没有放松,但语气里十分浓厚的愤怒已经被她压下,显得异常冷静,几乎不符合她外表看上去的年龄:
“我的父母被你杀死……因此,我也要杀了你……”
邦奇在混沌的脑中搜索着,对上一个人的名字:
“你是赫莎?跟随罗兰·卡尔顿逃走的那位?”
他仰起脑袋,思索片刻,又低下头来,与赫莎对视,声音变得轻缓又放松:
“你说要杀死我……
好啊。”
第52章 自缚
邦奇露出微笑。
他起身,伸手握住铁笼栏杆,用上力气往两侧掰去。
赫莎被他的举动吓到:
“你在……做什么?”
邦奇却并不回答,他的双手很快就焦黑,但他似乎感受不到这种蚀骨的疼痛一般,尽管满头大汗,也咬牙坚持,双臂颤抖,也不放开。
暴动的诅咒在他血液中流淌不息,与铁栏上的神明祝福之力做着对抗。
直到他的整整两只手臂上的肌肉爆裂开来,血液从绽裂的肌肉中浸透出来,落了满地。
很快他所站的那块地方都变得一塌糊涂。
赫莎彻底陷入了混乱之中,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无法遏止的颤抖:
“你在……做什么!”
她完全不能理解眼前的画面。
难道是他已经疯了?
或者……
赫莎眉头一皱,双手在一瞬间幻化出黑色的利爪。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那个什么事都不知道的、只会在地上匍匐与哭泣的小孩子,一路上她可是学习了不少——
如果他要反杀自己,这不会容易!
“碰——咔——”
铁栏终于被男人拉开,而此时他的双臂已经彻底坏死。
邦奇开了口,声音中没有多少疼痛的意味,甚至带着几分安抚人的语气:
“你要杀死我……但如果你要打开这笼子,就杀不死我……”
这是什么意思?
赫莎的脚步忍不住向后倾倒。
邦奇却并不害怕这如同小猫露出爪牙一般的小姑娘,他下了笼子,双脚落在笼子外的土地上,抬起头。
“真可惜,今夜无月……”
笼子外的空气似乎让他感到万分舒适似的,他猛地深吸一口。
等他再次低下头,赫莎还是戒备地看着他,防备的姿势没有半分改变。
邦奇道:“你想杀死我。”
邦奇向前走去,换来赫莎一步步的后退。
于是他停住,声音中只有平静。
“那就来杀死我吧,赫莎。”
手臂上已经缓慢恢复了一点力气,让邦奇可以展开颤抖的双手,是一个邀请的手势。
赫莎眼里的防备开始动摇。
这个古怪的人,并非第一次也是他们唯一一次见面时那般,只有一脸的冷漠。
她父母被杀死时,鲜血飞溅,他却丝毫不在乎,仿佛在看一头牲畜、一只怪物,或者是什么其他无关紧要、为民除害的物什。
但好像不是那样,他好像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并不一样。
此刻邦奇的脸上只有疲惫,没有其他——无论是冰冷的杀意还是奔赴死亡的恐惧。
仿佛他等待自己的结局已久,只剩满意与释然。
赫莎的目光怔然,微微蹙眉,心中升起了一丝动摇。
杀死他,有什么意义呢?
他似乎也并不会因为自己的死亡而痛苦……
下一刻她却猛然清醒过来。
在想什么?
眼前的男人杀死了她的父母,带走了她欢乐的过去……
她得杀死他,她一定要杀死他!
如此才能证明自己活下去的、存在的意义!
脚向前倾,她向前快步走去,只在一瞬间,她覆满鳞片的手飞快抵达,但却停在邦奇的胸膛前不能再进一步。
泪水已不受控制地布满了她的脸颊。
为什么不能动手?
她问着自己。
一声叹息响在她的头顶,她一颤,腰侧的短刀被邦奇抽走,塞进了她的手中。
“真没想到,到这时候我都还在带新兵……”
邦奇无奈地叹息一声,继续道:
“听好了,杀人的剑法并没有那么多花招,只需要取敌人的性命,这就是常说的——直取要害。”
邦奇轻拍赫莎的手。
“握紧。”
赫莎不由自主握紧了手里的短刀。
下一刻,邦奇握着她的手猛地向前一送。短刀破开骨肉的触感与喷涌而出的滚烫鲜血,烫得她浑身一颤,几乎握不住刀柄。
随即,邦奇已没有再继续支撑自己直立的力气,向后躺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双臂上的伤加上心口的这道贯穿伤,他知道自己终于活不了了,仍站立着的赫莎正战栗着,瞳孔紧缩,大口呼吸。
邦奇的声音沙哑又无奈,口中的鲜血使他的声音都变得含混:
“小鬼,你不会是第一次杀人吧?”
赫莎不答,此刻她的内心已乱作一团,居然也失了力气跪坐在地,鲜血慢慢流了过来,浸满她支撑在地面上的手掌。
邦奇说道:
“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完可不准再发抖了……
咳咳……我早已死去……”
——
邦奇的生命中有太多东西需要去记住,荣誉、荣誉还有荣誉。
作为一个老派的骑士,他接受的骑士教育让他终其一生都在为其理念奉献,哪怕燃尽自己。
但他快分不清了,他剑下亡魂究竟是敌人、怪物抑或是——纯纯正正的人类。
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不止魔兽,不止北境的敌军,不止那些可怕的魅,还有他已经渐渐记不清名字和脸庞的……他的战友们。
他得亲手解决他们的生命,因为他知道身后的士兵们比他更加惧怕杀死同伴,如果不是他也会是其他人。
那为什么不能是他来承担这一切?
在众人嘴里,他们成为了无可救药的魅,他们嗜杀成性,他们啖人血肉,他们违背了在王都国王面前立下誓言,他们和恶魔为伍……
但记忆中的那些人是如此鲜活,明明他们前一刻还在对着他微笑,下一刻却只能露出那一双双血红色的眼睛对他咆哮、对他怒吼,要他去死或者求他赶紧杀了他们。
邦奇喃喃自问,自己该死吗?那些人该死吗……
他的神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侵染。
在他整晚整晚跌入噩梦中,来来回回杀死那些同伴时,他没有胆怯,早在几十年前他第一次步入战场时,就经历过类似的噩梦连篇。
在他双手发抖握不住长剑时,连新带的士兵都可以轻易挑飞他手里的剑时,他也没有害怕,也许只是手上的旧疾再次复发而已。
在他从困顿连篇的黑暗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手中满是鲜血,在啃食一只魔兽的血肉时。
他开始恐惧了。
腹中的饥饿感让人恐慌,情绪就像是脏污的泥浆,混乱爆裂成一团,几度让他失去理智,手中的血肉放下又拿起,拿起又放下。
这一次,他的血腥欲望落在了魔兽身上……
那么下一次呢?他是否还能做到控制?
他不能保证,于是在众人面前暴露出自己,自己为自己戴上木铐。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被关在笼子中的这些天他依旧不断思考着。
他突然发现,自己或许早就和那些嗜杀成性的魅没有多少区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