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那道站立着的身影岿然不动,眼见着从长廊跑来的人身影越来越清晰,他嘴角上扬,终于收了手。
他垂下眸子,“算你走运。”
班宁绕开地上匍匐着的身影,退到更深的黑暗中去。
等莫甘娜赶到,只能看到一间敞开的囚笼中,在地上不住颤抖的人影。
地上的人压住嗓子里将要涌出的鲜血,开了口:“莫甘娜……骑士……”
“你是……”
呆立在原地的莫甘娜声音中带上几分颤意,几乎不敢肯定自己的答案。
直到地上的人抬起头,露出那张脸。
男人的双眼处,皮肤已经如同被灼烧过一般焦烂,那双眼睛中的灰绿色已经完全被深红覆盖。
但他天生的卷发让莫甘娜认出,这个形貌可怖的男人正是自己来到这里想要寻找的——菲尔丁·弗洛兹。
“你……你还看得见吗?”
“不……我看不见了……但再等、一会,应该就能看见了……”
莫甘娜停住向前伸出的手,陡然意识到这个在前几天还在阳光下碰过面的高贵骑士,如今已经被诅咒侵蚀,变成了一个怪物,拥有让人生畏的自愈能力。
菲尔丁在剧痛中挣扎着,血肉重新生长带来蚀骨的痒意,他呼吸粗重,视野也因眼球的灼烧变得空荡模糊,他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一个人的背上。
莫甘娜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你终于醒了,我们马上就要到达地面上了。”
趴在她的背上,菲尔丁依旧感到晕眩不已,道:
“你是在救我?”
莫甘娜沉默片刻,轻声嗯了一句。
菲尔丁伸出手揉着额角,终于从一片混沌中清醒过来,试图搞清楚发生的一切。
“这里是哪?”
莫甘娜背脊一僵。
“这里是伯爵的酒庄,酒窖内。”
菲尔丁苦中作乐地笑了笑,试图放松声音:
“怪不得……一股挥之不去的酒的味道……
我在半路就被敲晕,等再次睁开眼,就已经在这个破地方了。
恕我直言,伯爵对酒的品鉴能力并不优秀,这里藏的酒品,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酸涩味道……”
莫甘娜迟疑着还是笑了一声,随后道:
“副统领大人,您的心态真好。”
菲尔丁放松的语气却收起,透出几分审视的冰冷来:
“那么你呢,莫甘娜?
你又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态来到这里?”
菲尔丁语气中的放松骤然消失,转而透出几分审视的冰冷,但莫甘娜知道这猜疑合情合理。
她长叹一声,道:
“我……”
正这时,莫甘娜背着他已走过地下漆黑的长廊,正好踩上通往地面的第一级台阶,头抬起往上看去——
在前方昏暗的阶梯尽头,好像站着一道身影,年幼、尚且娇小的……她自己。
那女孩东张西望,跳下台阶,鬼鬼祟祟地打开了一扇房门。
*
当她还是一个孩子时,告别了泪水涟涟的母亲,跟随表叔来到属于伯爵的城堡里,作为伯爵的家仆培养。
那时候的伯爵,还是那位声名赫赫的阿尔贝里克·达里乌斯。
年幼的时光总是漫长无比,在那样仿佛被拉长了数倍的每一天里,她都能找到新奇的事物。当然也包括那一天,她和小伙伴们捉迷藏,在昏暗房间内遇到的独自一人的小少年。
他苍白、身形单薄,看起来十分脆弱。
和他高大魁梧的父亲看起来十分不相似。
等他们熟识一点后,凝望着安静看着书的伊沃的侧脸,莫甘娜大着胆子,未经思索,脱口而出:
“伊沃少爷,您和您的父亲看起来并不相像。”
伊沃的话并不多,但对于自己讨厌的、不认同的话一定会提出反驳。
莫甘娜以为这一次脱口而出的胡话会得到他认真的见解,比如那是她的一面之词,比如他更像他的母亲,甚至哪怕一句“我并不这样认为”都行。
但心惊胆战的莫甘娜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只能看到少爷的眼睛压下,沉默地翻过一页书,停留许久,不再翻动。
那是悲伤的气息。
莫甘娜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那时候的阿尔贝里克伯爵并不喜欢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
一直到他躺在病床上沉睡不醒前,从未表露过半分对伊沃的喜爱,连赞赏都吝啬。
后来她在剑术上展露了极强的天分,被送往庄园中学习剑术,离开了城堡很久,直到七个月前,老伯爵夫人亲自为伊沃挑选合适的亲卫,她才有机会重新返回伯爵的身边。
她从未怀疑这段缺失的时间会改变任何人,伊沃伯爵一直都是她记忆中那副模样,永远坚定、正直,偶尔脆弱——
直到那天的到来。
阿尔贝里克伯爵带回一个浑身雪白的孩子,那孩子的头发、眼睫都是白色的,双眼像是玻璃一般的灰白。
他向众人介绍自己,说他叫班宁,是老伯爵的另一个孩子。
莫甘娜在惊愕中忍不住侧脸看向伊沃,头一次清晰地看清他眼底的滔天怒火。
时间悄然流逝,老伯爵伤病在床,伊沃继任成为新的伯爵,班宁少爷并没有争夺爵位,反而如同幽灵一般消失在城堡中。
日子似乎再次恢复平淡。
那是伊沃成为伯爵后的某一天,他处理着公文,莫甘娜汇报着事宜,刚停下,伊沃也搁下笔,似有所感般,突然道:
“那时候你说我长得并不像我的父亲……”
莫甘娜想要反驳那时候的自己了,其实他与他的父亲十分相像。
但并不是外貌,而是那一颗强大又坚硬的心,出众的能力、让人心生臣服的魄力与手段。
他根本不用一辈子都活在父亲的光辉之下。
但还没等她开口,伊沃向后躺在座椅里,在一片阳光明媚中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句话:
“我现在真的希望如此了。”
第38章 暴露
长阶之下,莫甘娜回神。
意识到是时候回答菲尔丁的提问了,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战栗,道: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伯爵,更是为了我自己。
我忠于达里乌斯家族,那会是我一生不变的信仰。但我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能是我信仰的背负者。”
莫甘娜的声音渐渐停止了轻颤:
“这里正在进行的事,人可做不到,副统领大人……”
菲尔丁不知该如何接话。
莫甘娜发出自嘲的轻笑。
“在到达这里之前,我不能确定你是否还活着。
伯爵处理魅从不对外公开,而负责处理魅的一直都是梅林,那个管家……”
当她赶到这里,菲尔丁还活着,她的心中不可避免地重新燃起来了希冀。
莫甘娜的声音带上几分沙哑,一步一步继续拾级而上:
“那个白发的青年是伯爵的私生子,叫做班宁,是伊沃的亲弟弟。
他身上透出一股不详的味道——自从他来到城堡后,这里再没有发生过一件好事……”
她没有多说,只道:
“好了,到地面上了。”
菲尔丁总算恢复了些力气,挣扎着从莫甘娜的背上下来。
两人并肩而立,不约而同抬起头看向夜空。
此时菲尔丁的视线依旧尚未恢复,但并不妨碍他幻想出这里应该有的光景——那该是一片璀璨的银河,静谧又圣洁的美丽。
菲尔丁已经不再因为这样的夜感到悲伤或者忧虑,他感到心底的一股力量已经消失殆尽,这让他释然又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菲、尔、丁?”
一道声音传来,两人回过头去。
在他们的后方,酒庄建筑群处灯火通明,逆着这光线下,是乌压压的一群士兵、地上胡乱躺着的尸体,还有站在这一切前,让菲尔丁感到已经恍如隔世的两人。
洛温的嗓音颤抖:
“你的眼睛……”
菲尔丁的眼皮终于重新生长了出来,他眨动着双眼,扬起声音故作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