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丁从小就很能忍受疼痛,他想,这一次他也不例外。
所以当他听到近在咫尺的嘶吼声时,他没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那就是自己的声音。
那是一道近乎崩溃的、夹杂极端恐惧的尖叫,叫他怎么能认出那就是自己的声音……
痛、痛!痛!!!
剧痛钻心蚀骨,仿佛将他所有压抑的情绪煅烧成一枚通红的钉子,随着耳边放大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狠狠砸进他的灵魂,带来一阵阵战栗。
此刻身边那人会是怎样的表情?
兰斯特,他的兄弟,他如同亲人一般的发小,他永远只能抬起头仰望但永远也追不上的存在。
那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仿佛远在天际又近似耳畔:“你……怎么……”
菲尔丁想要张开嘴回答,无论是辩解也好、承认也罢,无论说什么也好,他想要开口,但一张开嘴,就只剩如同野兽一般的嘶吼。
他只能拼命捂住自己的嘴,身体剧烈地起伏着,开始溃烂的皮肉之上,流下的血水顺着他的下颌、指尖、裤脚滴落在地。
那残留的圣水贴上了他的头皮、一路往下……他感到自己的眼皮正在烧焦,连同整个面部一起,恐怕已成了一团烂泥。
洛温站在宴会厅门口,整个人不住地战栗。
此时她已重新穿上了华贵的礼服,在灯光触及的地方里,清晰可见她的手正颤抖着,很快蔓延到她的整个身体,连同呼吸和瞳孔一起震颤。
那是灼烧一切的愤怒,与恐惧。
坐在高位之上的伊沃声音遥遥传来,语气高昂,故作姿态地压低尾音,仿佛有所怜惜和歉意一般:
“副官小姐,正巧,你也回来了……”
洛温抬起脸,首先对上了站在匍匐在地的菲尔丁身边的兰斯特的目光,他身侧没有剑,于是只能如她一般紧攥着拳头,在此时目光颤动近乎同频——
伊沃终于从座位上离开,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吸引着众人的目光,他的声音褪去了虚假的仁慈,道:
“按照科尔辛的律法,他当处死。”
“开什么玩笑!”
洛温提起裙摆,大步向前,她气势汹汹,却被围拢过来的伯爵士兵阻拦开。
“长官,请保持距离……魅是十分危险的……”
没等那士兵说完,洛温愤怒的眼睛中燃起的火焰已经逼退他还未吐出的话语。
“魅……危险?”
她的嗓音破碎不堪,咬牙压住颤抖的音节,才能将话说完:
“那是我的战友!
我熟悉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了解他的过去,而他根本不会做出你们所认为,魅会犯下的罪恶!”
伊沃的声音渐渐变冷:
“那么您希望我们如何处理这位……被诅咒的副统领?
兰斯特团长?”
他转向一旁僵直立在原地的兰斯特身上,隐没在光线下,他的目光好似蛇蝎。
兰斯特的双眼像深夜无光的海,只有烛火微微照亮,隐隐透出一丝暗色的蓝。
“……谨遵科尔辛的律法,伯爵大人。”
早在他们刚入城时,就已经签订了的那份协议书,其中正有关魅的处置的那条。
而那时候,他们根本无从拒绝。
洛温挥开阻拦着她的士兵的手臂,向里而去,这一次没人阻拦,伊沃好整以暇地看着洛温大步靠近,直到她蹲在不住抽动的菲尔丁身边。
他们绝对不会放弃他,一定会会想办法让安全他脱离这里——
他本该享受到圣典仪式,他不过是刚刚受到感染,他有机会痊愈。
这样想着,她心里愈发安定,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
菲尔丁开口了,巨大的喘息声昭示着他的痛苦,他每喘一声便夹杂着接连的咳嗽,好一会才一句不长的话说完:
“我……同意、伯爵的话。”
洛温的大脑被这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语轰得几乎停摆:“你在说什么,菲尔丁!”
兰斯特:“菲尔丁……”
伊沃发出一声沉冷的哼笑,道:
“菲尔丁骑士,为你的忠诚与勇气赞美。
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伊沃挥挥手,士兵围拢来,将摇摇欲坠的菲尔丁双臂托起。
“带走。”
洛温从地上站起身,兰斯特走了过来,轻轻拍上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冲动。
她扭头看去,兰斯特的眼中,那蓝色如此幽深,垂落在另一侧的手紧握成拳,微微发颤。
伊沃也随着结束圣水仪式的人群离开,走至宴会厅门前,他突然回过身,语气郑重,微微鞠躬,道:
“十分感谢你们的机警,拖你们的福,我想接下来的晚间会议将会十分安全。”
洛温的肩头传来一道疼意——
兰斯特与她都看见了,伊沃那双眼里的冷光。
众人陆续离场,只余下圣光骑士团的众人,宴会厅的地面上还残留着点点鲜血,那些都来自被圣水灼伤的魅。
一名士兵惨淡开口:“不该是这样的……菲尔丁长官他,根本什么都没做……如果接受圣典仪式,是完全可以驱逐诅咒的……”
其他士兵陆续开口,所包含的意思只有一个,他们得救回菲尔丁。
洛温的眸子中有一层浅淡的水汽,还没有凝聚成泪。
“他不该遭受如此待遇……”
兰斯特发沉的声音响在身侧:
“快了……”
——
晚间会议后,已是长夜过半,天边的一轮弯月半掩在晦暗不明的云层之后,漫不经心落下一层如同枯骨的惨白。
在一件装潢舒适又华贵的房间内,红丝绒地毯茵茵,仿若夏季茂盛的草坪。
一双脚赤着踩过,压下一片,来到床边。
床上的人正是阿尔贝里克,他陷入长眠,身形萧索。
伊沃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全然没有对外的心如刀绞,而是带上几分怨恨:
“父亲,看看,你多么享受地躺在这里……不用遭受疼痛,黑暗与恐惧……真是不公!”
“你的离开让母亲陷入多大的恐慌,你根本不会知道!她因为你变得面目全非,都是因为你……”
他的手放在了阿尔贝里克的脖子上,却颤抖着没有继续收紧,呼吸粗重起来。
躺在床铺上的人并没有任何回应,长久的卧病在床让他十分消瘦。
屋外发出轻响,伊沃机警地抬起头,出声道:“谁?”
那人似乎惊恐至极,忘了压制的脚步声响起,又乱又急,让伊沃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快速起身,推开房门,只在幽暗的走廊尽头捕捉到一闪而过的衣角。
“莫甘娜……”
伊沃眉头紧锁,一路赶至楼下。浅蓝长发的青年梅林,正背对楼梯,笔直地立在原地。
他喊到:“梅林,你究竟在干什么!”
梅林转过身,目光中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如您所见,守在这里。”
“我是怎么交代的?”
“没有你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放进来……”
“我刚刚看到了莫甘娜,是莫甘娜!我可是说过了,尤其是她!”
“我的哥哥,别这么生气。”
一道人影从门口走来,班宁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温柔。
“人是我让梅林放进来的。”
“你?”
伊沃瞪大双眼,胸口中涌动的怒火不知该往哪里放。
“你疯了……如果莫甘娜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伊沃嗫嚅着,却根本答不上来。
班宁道:“她知道了又会怎么样。”
他越走越近,与伊沃面对面。
“这根本不影响你命令她——她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不是吗?”
伊沃捏紧拳头垂下脸不说话了。
白发青年挑起眉毛,“怎么,难道你还惦记着你那点没有必要的羞耻心、道德感?
可别让我发笑了,我亲爱的哥哥,你没有赶我走是为了什么?”
他白色的瞳孔总是习惯性微微眯着。
“不就是为了——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你看看我的这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