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近了些,把古庇涅语课的讲义拍在他面前,微生千衡才抬起头。
他目光下视,唇角向上微翘,尤其眉心一颗红色的痣,有些不敢让人直视的面容神情,坐在那就仿佛座活神像。
舒凝妙在他身边坐下,抬起手揉着自己的额头,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她现在没有多少心思给文盲补课。
微生千衡点了几下终端,问她:“消息界面要怎么退出去?”
“你是原始人吗?”舒凝妙抬了抬眼皮,想开口,又懒得再说什么。
她伸过手,示意他把之前的作业考卷都递给她,她得先看看他大概进t度。
翻了翻这些作业,意外的成绩还不错,都在及格分之上,反倒是庇涅语有些错字。
“我想问你很久了。”舒凝妙翻开一面:“你不会庇涅语吗?”
“我会啊,不然怎么和你发消息。”
微生千衡双手交叉垫在下巴底下看着她,轻柔地回答:“只是不太熟悉而已。”
她的手指轻轻滑过纸张,停顿在其中一页。
这上面的红色字迹是她帮维斯顿批改的,她再熟悉不过,甚至这道错题她都记得很清楚。
这道古庇涅语翻译的正确意思是“爱我们的妈妈”,而他翻译的是“吃下我们的曼拉”。
原来这本作业是他的。
她关上作业本,诚实地说道:“你这样的庇涅语,还不如什么都不选修。”
看他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模样,何必非要在学校挂这个名,他被选作圣子八成是因为脸,又不是因为学历。
“别对一个命不久矣的人这么苛刻啊。”
微生千衡轻轻勾起唇角,目光没有移开,舒凝妙也回望过来,目光从他眉心的红痣逐渐下移,没入被白衣覆盖的颈侧。
白色的布料下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其他的血痣。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种痣并不是天生的,当时在复方天堂求医的很多曼拉病人身上都会出现红色的痣。
曼拉病人受伤极其难自愈,她没有看他那双被手套覆盖得严严实实的手,怀疑皮革底下可能已经是双白骨。
她抬手轻揉额角,问道:“你是不是快死了。”
“谁知道呢。”微生千衡脸上挂着笑容:“你是不是不该对病人这么直白。”
舒凝妙打开课本,一边划出重点,一边继续说道:“我很好奇,知道自己死期的人会想做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微生千衡却沉默了很久,才说道:“不知道。”
“只是有些不甘心。”微生千衡眨了眨眼,再眨眼,口吻平淡地说道:“本来以为未来还有很多日子可以消磨,我还意兴索然,觉得世界就像我的游乐场,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再去摘取,钱财、权力、荣誉、朋友,乃至常人永远也无法达到的成就,我都已经拥有。”
“然后上天突然宣布,这一切结束了。”微生千衡脸色苍白如瓷:“……你应该问我,知道自己死期的人在想什么。”
“不想死。”
他缁黑的眼眸沉沉地望向她,偏过脸对她柔柔一笑:“除了这点,难道还会有其他吗?”
没有人想死。
母亲离世前紧紧抓住她的那只手,耶律器无声阖上的眼睛。
脑海中掠过他们从挣扎直至无力的双手,最后垂落在她面前。
舒凝妙合上课本,张开五指,让教室窗户透过的阳光从指尖漏过,她没对微生千衡的话发表任何想法,甚至连安慰都懒得安慰。
她把课本从桌上推过去,开口转向另一个话题:“时毓邀请你了吗?”
微生千衡露出略微疑惑的神色。
“听说时家之前举办的慈善晚宴,经常邀请仰颂教会的人。”舒凝妙转过头看他:“他和你不是相熟吗,没有邀请你?”
微生千衡柔和地望着她:“没有,教会戒奢费侈靡,我从不去这种场合。”
“是吗。”
舒凝妙简短地应了一声,提起手边的包踏出教室,没再说一句话。
教室的门在她身后缓缓自行合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她顿住脚步,回过头隔着玻璃瞥了一眼身后坐得端正、托着下巴望过来的微生千衡。
那几个白袍人守在教室周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像装饰四周的死物。
教室内的阳光照在他肩背上,渡出一层死色的光,虚浮的笑容若无其事地挂在他唇边。
解决完微生千衡这个麻烦,再次从科尔努诺斯赶回去已经是晚上。
傍晚时家的佣人来过一趟,替时毓送东西,她不在。
管家提前请示过她时家送来的东西该怎么办,她回复随便扔哪里都行,管家还是不敢擅作主张,将包装精美的浮雕礼盒放在了最显眼的桌面。
舒凝妙站定在桌前,扫过东西的厚度,已经通过经验判断出里面是什么。
随手掀开盖子,里面放着一条纯白色的公主裙,她提起裙子领口,裙摆像海浪一样展开,下摆裁剪优雅,点缀着一些珍珠和钻石,恍若细碎星辰。
不属于市面上任何一家的款式,应该是由时家的设计师定制,保证送到她手里的是独一无二的款式。
舒凝妙松开手,裙子掉下去,顺着重力在地上散落一片,深吸了口气。
这条陌生而熟悉的长裙。
此刻所处的现实中,她确实是第一次见。
而更早看见这条裙子,是在《秘密之爱》中,她的死亡CG里。
第137章 君子如珩(12)
时隔这么长时间,她再次看到这条裙子,心里竟然没有太多惊讶。
游戏里的死亡CG她反复观察过上百遍,这条裙子不在她衣橱里,并没有引起她太大的怀疑,贝利亚的不少品牌每季都会给她送来新品,谁也不知道这条裙子会什么时候出现。
哪怕上一周目艾瑞吉目睹时毓和她一起出现在准提塔,似乎也比不上眼前这条裙子的冲击。
洁白无瑕的布料染上鲜血更扎眼。
上一周目她还没有死过,不可能破解艾德文娜设下的异能锁的条件。
显然在她进去之前,就已经有人事先布置好了一切。
重重线索叠加在一起,打开艾德文娜的办公室,引诱她进去的人,除了时毓……似乎没有其他人选。
她蹲下来,将掉在地面的裙子拎起。
直到慈善晚宴开始的十几个小时里,舒凝妙都没再做些什么,待在家里,顺便把档案夹里的资料都拿出来重新整理了一边。
宴会前两个小时,她固定好腰侧的装饰,缓缓抬眸,感觉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
她没有戴任何首饰,头发简单地铺在肩头,洁白的裙摆微微蓬起,完美贴合着腰线,没有一丝不服帖的地方,送它的人和她从小时候开始应酬场面,不知道换了多少套礼服,自然了解她的尺寸。
而镜子里倒映的淡静神情,却和这过于精致的小礼服裙格格不入,甚至显得有些过于抽离。
司机已经等在外面,舒凝妙收回出神的目光,上车前往时家。
时家的庄园还是老样子,星光繁楼,灯火通明,谈话的声音有些闹哄哄的。
其他人各自谈论往来人情,格拉纳夫人经常举办宴会,恐怕没人察觉出异样,都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宴会。
舒凝妙下车将外套递给侍者,问到:“格拉纳夫人呢?”
“夫人身体有些不舒服。”侍者流畅地对答,似乎对她的问题早有预料:“正在屋内休息。”
……不会被时毓偷偷弄死了吧。
今晚漫天星光,她仰头,目光正巧落在亮闪闪铂金短发上,时毓从侍者身后探出头,灰色眼眸倒映着她的影子,微笑如沐春风。
侍者识趣地离开。
舒凝妙背着手,转过半边脸看他,他缓步走到她面前,抬起手放在胸前微微行礼,礼数周到,言行举止无可挑剔。
时毓挺起腰身,站得很直,他还是那副略显憔悴的模样,但笑容沉静,看不出其他异样。
见她发丝被风吹乱,还是一言不发,时毓微微笑了一笑,神色愈发温柔,朝她伸出手,示意她像往常一样搭在掌心:“我已经不能牵我漂亮的未婚妻入场了吗?”
她不动,他也不收回手,大有和她僵持的意思。
过了半晌,舒凝妙将略带凉意的手轻轻搭在他指尖,立刻被他攥紧。
她略带讶异地挑眉,发现他的指尖竟带着些温热的颤意。
时毓箍着她手,抬头朝她露出温柔恬淡的笑意。
两人虚情假意地笑了笑,牵着手像以往一般亲密地走进去,看见林楚绪端着红酒杯喝饮料,正站在桌旁和别人聊天,看到她和时毓一起走进来,女生顿了顿,刻意地错开视线。
是不是有点太明显。
舒凝妙百无聊赖地想,不知道林家打算怎么对付时毓,就林楚绪这藏不住表情的模样,时毓这家伙百分百已经看出来了。
毕竟他最擅长的就是观察别人的心思。
今晚这场晚宴没有雇佣孤儿院的临时工,或许因此人手不足,地板上光滑可鉴,还能看见些许水渍,好在她没有穿长款的礼服,不然衣摆拖曳在地上,实在尴尬难受。
头顶的水晶灯投下的瑰丽灯光让人眼花缭乱,灯光下游离的宾客,香槟色的桌布,酒杯叮当的响声,t让她视线中这些人的脸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舒凝妙打量了一圈四周的客人,姿态散漫地站在原地看着拥上来交际的宾客,每个人的脸似乎都大同小异,因为挂着没有区别的笑容。
她已经很久没有站在着觥筹交错的男男女女之中,耐心地顺着谈话露出适当笑意,应付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
但这似乎是她进入科尔努诺斯之前每一天的日常生活,乏味而理所当然。
舒凝妙侧过脸,一眼就看见身边已经和几个中年来宾和睦说笑起来的时毓,他的笑容像面具一样挂在脸上,好像不会变动似的。
来往的客人无不打量亲密地牵着手的两人,开玩笑地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参加婚宴。
时毓低头看她,舒凝妙模棱两可地敷衍过去。
铂金碎发的少年身穿深灰色的西装,外套上细腻的银线刺绣在灯光下微微打闪,她转过头时目光正好和那条丝质领结平视。
时毓已经长得比她高了,但第一次和他一起参加宴会时,时毓还比她矮一截,被格拉纳夫人打扮成洋娃娃,像个哑巴一样跟在她身后,悄悄地拉住她的小手。
两个极为相似的小孩发现了彼此,注定会成为同盟。
正因为彼此了解,舒凝妙才不愿称他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