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说一遍。”舒凝妙一字一句说道,气得发笑:“不说谎的圣子大人。”
“无论如何,都只有这一个答案。”微生千衡抬起手,轻拍她手背:“他们只给了我这一个答案。”
他歪了歪头,微蹙了眉:“再说了,我没撒谎。”
因为他根本就没说话,周围有的是人当他的口舌。
她就知道。
“庇涅的人和你打过招呼。”
舒凝妙伸手掐住他下巴,骨节细长的手力气极大,刺痛压迫着他的骨头:“给军部的人做伪证有什么好处?”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真正在新地行凶的这个人是谁,这个人绝对不可能被普通人抓住。
庇涅也不打算抓住这个只杀曼拉病患者的小贼,他们只打算把曼拉病的事对内抹平,顺便抓住这个机会对外宣战,利用民愤拿下代表的位置。t
她闭着眼睛也能想到。
微生千衡闭了闭眼,没有否认,便是承认下来。
舒凝妙推开他,看着他踉跄倒在床边,虽然名头响亮,但他睡的地方比维斯顿还家徒四壁,没有窗户,神龛似的小屋子里一张简易的床,床上没有铺任何被褥,只有单薄的木板,比路边的乞丐还可怜些。
他膝弯撞在床边,震得床边的架子也晃了一瞬,噼里啪啦摔下来好些东西。
是一排形状各异的小人偶,有木刻的也有泥偶,舒凝妙抬眼,才看见架子上还整齐放着几把刻刀和原料,大概是他平时的兴趣爱好。
一个看不见光的龛窟,除了床空无一物的卧室,他唯一的爱好居然是捏小人。
泥偶掉在地上,已经碎成两半。
她深呼一口气,俯身帮他捡起破碎的泥偶,随手放到架子上。
微生千衡走到她面前,额头的冷汗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苍白的脸色衬出近乎明净的脆弱:“我不拒绝他们,就像我不会拒绝你一样。”
他走了两步,在床边坐下,扯下手套,曼拉病的感染破坏了皮肤的组织,导致伤口极难愈合,他那双手已经溃烂,黑色的裸露血肉挂在白骨上,狰狞难看。
微生千衡一声一声地咳嗽,像被刀剐过一般,整个人脊背都弯了下去,肌肉隐隐打颤,痛苦地蜷缩起来。
舒凝妙冷瞥着他,对一个将死的病人来说,她的冷漠近乎残忍。
她并不是完全铁石心肠的人,只是他打动不了她。
他伸出一只手,将架子上刚刚摔碎的泥偶放进她手里,虚弱的声线清晰传到她耳中:“这个摔碎了,送你。”
舒凝妙垂下眼,掌心躺着一只碎成两半的小鸟泥偶,头和身子从中断开,沾着他手上黑色的血。
“我相信你。”他的细密睫毛耷下来,生出几不可察的笑意。
她转身离开,将他留在一室黑暗中。
霄绛斜靠在外,看着收容所房顶啄食的乌鸦,看到她出来,对她露出一个干净明亮的笑容,目光仿若骄阳,坦然晃眼到藏不下其他污垢。
这样清明的笑容,不带任何其他的意味,只是再纯粹不过的笑意,舒凝妙攥着泥偶的手,倏然松了松。
霄绛说道:“凶手很有可能是孤儿院那位隐修女,我先让昭他们回去看着她了。”
“她不会跑的。”舒凝妙看着前方,瞳孔通透冷静,开阖之间,仿佛一把剖开血肉的刀子,把里外都穿透。
——因为那是庇涅为她量身定制的真凶。
第123章 质伛影曲(10)
尸体是真的,要找的凶手是假的。
谁都有可能说谎,但艾瑞吉没有理由说谎,所有的节点里只有一个谎言,这个谎言就是凶手本身。
庇涅要伪装出一场凶杀案,霄绛就是见证人。
她猜到庇涅可能要动手脚,却没想到隐修女会是庇涅的人。
熟悉这些人情门道的人,看到档案就能大概明白。
这样的履历,有八九成是庇涅议会那边安插进教会的明线,所以即便履历光鲜、学识不俗,十几年了还留在孤儿院这样的地方当个普通修女。
没错,如果不是隐修女看到霄绛带来的尸体之后做出判断,庇涅也不会那么迅速地撤回霄绛原本的任务。
说通微生千衡让仰颂教会做口证,捏造出本来不存在的线索。
将所有矛头指向自己之后,再在霄绛面前动手杀人,制造新的死亡现场,制造出全新的,用于展示在大众面前的凶手和受害者。
至于隐修女自己的身份,可以是因妥里的死士,也可以是某个反政府组织的代表,全看庇涅想如何利用。
被杀的人不是曼拉病患者,还要能够激起民众的群愤。
舒凝妙已经猜到了那个对象。
艾瑞吉。
出生新地,却在科尔努诺斯上学的普通学生,刚从阿契尼事件被救出,在社会新闻还残留着些热度的女孩。
——更灾难的是,她和普罗米修斯还有联系。
从进入孤儿院起,舒凝妙就隐隐觉得不对劲的疑虑终于有了答案,一个修女有多好心,才会在满是孩子的孤儿院里留下一个陌生的男人?
除非她知道这人的身份,也知道艾瑞吉在做什么。
尸体昨天才被霄绛发现,行动却推进得却如此之快——那位名为隐的修女,早就打算借此清除普罗米修斯的余党,只不过还没行动,男人就被杀了。
既然如此,一石三鸟,既能借此把这场杀人行为和潘多拉、曼拉病撇开,引导新一波舆论,还能顺便解决掉普罗米修斯的残党。
霄绛自进入新地以来,发现的所有线索都是她有意为之的安排,连拿到营援队的通行卡,都是顺水推舟设计好的戏目。
表面上看是霄绛自发的行为,实际全是庇涅军部那些人在暗中引导——在这所有一切之后,还有只无形的手在推动。
因为真正的凶手是故意杀掉蒯宋,让尸体暴露在孤儿院附近被霄绛发现的。
发现尸体的霄绛,一定会循迹找上孤儿院。
隐修女身份、庇涅每一个判断、每一步计划,全都在他意料之中。
此时此刻,舒凝妙才明白。
这盘棋上对弈的,从始至终只有两个人。
她和那个人。
他真正针对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中年男人,而是艾瑞吉。
这是对艾瑞吉恶趣味的报复,是对她的小小警告。
大概是为了报复两年后艾瑞吉暗中替阿尔西娅传话,导致舒长延成功找到方法,她在他没有意料到的情况下被复活,整个世界打乱重来。
如果没有倒逆时间,那时整个世界一片混乱,这人的目的应该已经快达到了。
舒凝妙不知道这人想做什么,但他想要的未来,一定不是大多数人希望的未来,不是阿尔西娅所期冀的未来。
霄绛叹了口气,揽住她肩膀:“干吗那么严肃?”
舒凝妙转过来,仰头看她:“你为什么想找到真相?”
“你是想问我和他们怎么不一样,知道这事不单纯,还要傻乎乎掺和进来,对吧?我其实也不是多善良的人,人也没少杀,没想过上天堂,就是一根筋而已。”霄绛奇怪地笑了笑:“我想不了那么多,面前有一条路,想不通就一直往前走,走到前面就明白了。”
她抓住舒凝妙的手举起来,舒凝妙仰面感觉到有风刮过她指尖,自由的风变换着角度,仿佛有实体的形状,能听见澎湃的声音。
“别不开心啊。”流风将她外套吹得摇曳翻飞,霄绛露出一排坚实的白牙,只望着她笑:“不然我会觉得,把你扯进来的我犯了大错。”
回到孤儿院,天已经黑了。这逼仄的地方光线本就不好,现在更昏暗,不出所料,昭告诉她们,他们回来时隐修女已经消失不见了,哪怕没有直接的证据也可以定性为潜逃。
孤儿院的小孩们都六神无主围过来,艾瑞吉满眼担忧,絮絮地说妈妈这些年来从未离开过孤儿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霄绛不会在小孩子面前说这些事,投喂了他们些散装的糖——新地路边只能买得到这个,把他们全部打发了。
昭提议不要打草惊蛇,让他们晚上先住下来,明天再说。
舒凝妙知道他的意思,没说什么,舒长延帮她铺好被褥,她坐在床边,直到半夜也没有合眼。
入夜之后,天上的星星钻了出来,空气蕴凉刺骨,舒凝妙推开门,万籁俱寂中,只有一点薄凉的月光洒在地上,团团树影摇动着,发出轻微的声响。
有人迅速挡在了她的面前,对上她那双再清醒不过的眼睛。
那人开口,绮丽月光映出近在咫尺的熟悉脸庞,仿佛夜游的鬼魂:“妹妹,不早了,还是睡觉吧,对皮肤好。”
他不打算听到她的回话,直截了当地伸出手:“『疲困』”
随着他的声音,一阵强烈的疲倦和困意自眉心涌上,不容抗拒地拉着她闭上眼睛,舒凝妙突然伸手甩开他,力气之大,震得他胸口一阵阵疼。
昭抓住胸口的衣服,两眼眩晕,差点看不真切,舒凝妙皱皱眉头,指尖掐破虎口:“滚开。”
真够狠的,意志力也强得可怕,竟然生生从他赋予的性质中挣脱出来了,虽然只是简单的催眠,但可以无视他异能的人,数起来也不到一只手。
昭虚弱地吐出口气:“妹妹,我不是闲人,我也要工作的。”
舒凝妙说道:“被人利t用了还不自知的工作吗。”
他眉头也蹙起来:“什么?”
“隐修女。”
“……你知道的还真多啊。”昭说道:“这位隐修女是庇涅暗中培养的探子之一,你放心好了,都是工作,修女是伪装,对小孩子没有感情,不用担心她留手。”
“别挡在我面前。”舒凝妙没心思跟他开玩笑,反手按在背后剑柄,不知何时,她已经拉开网球包,露出眼熟的长剑:“我只说这一遍。”
她眼里是真有凛然杀意,这样杀伐决断的行动力,明显不是什么玻璃老虎。
“好凶。对待我这种精贵的辅助人才,要轻拿轻放啊。”他沉思许久,最后居然说道:“好吧,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可要欠我一个人情……不行,舒长延也得欠我一个,任务报告很难写的。”
舒凝妙根本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侧身和他擦肩而过,才发现艾瑞吉就坐在不远处的院子台阶上,一直到深夜也没有睡。
而昭刚刚就站在这里,一直在观察她。
观察那个女人什么时候才会动手。
察觉到舒凝妙不加掩饰的脚步声,艾瑞吉转过头,看见是她,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她一直感觉院子里似乎有其他人,却又不敢到处看,凶杀案的余威还盘旋在这片土地上,修女妈妈又无端失踪,经历种种事情之后,她已经不敢再那么大胆。
屋檐积着水,头顶系着小孩子们用松果做的手工风铃,随着风细细碎碎地乱响。
艾瑞吉用冰凉的手捂了捂自己滚烫的脸,又百无聊赖地去戳台阶缝隙间的小草,在她的异能下,瘦弱的小草冒出针尖似的脑袋,“沙沙”作响。
她撑着一边脸:“妈妈现在也失踪了,我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