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为什么不相信我?
又或者说,不害怕吗?
这些话舒长延一句也没有说出口,因为每一个问题答案他心里都清清楚楚。
“我到底哪里让你看不清楚?”舒长延将她抱在怀里,低头就能看见她头顶乌黑柔软的黑发,神气又漂亮,他忍不住卸力,报复似的抵在她脑袋上:“我站在你面前时,已经和舒家签过无数张契约,满纸都写着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我是你的哥哥、你的仆从、你的猎狗。”
他追逐上她的手指,抓着她十指缓慢挤进指缝,云淡风轻地打趣她,气息再自然不过:“链子让你攥在手里,还是要拴个铃铛你才满意?好。”
这时候他温驯口吻里才能听出丁点隐忍的火气。
舒凝妙被他重量压在头上,不愿意低头,梗着脖子用头顶他下巴,他轻笑,胸腔也跟着笑意共鸣震颤。
她撇过头,忽然攥住他手,力气大得生疼,可比起疏离憋闷,这份疼痛反倒让他生出些难以言喻的释然。
她刺他:“这是你的真心吗?”
舒长延来到舒家时已经是个半大孩子,父亲将他带回来,只给他温饱身份,等着将他送入军部,全然把他当条家犬。
她起初从未将这莫名其妙多出的哥哥当家人,随意呼来喝去,舒长延脾气极好,对她百依百顺,才得到她一点眼神。
舒凝妙很清楚他成为行使者之后,舒家就是缠在他身上吸血的恶性肿瘤,他有很多机会可以彻底摆脱舒家,但他没有。
只是吵架总要刺几句让对方难受,她从来不落于下风。
“我晋升那年。”身边人沉寂半晌,抬手盖住她眼睛:“「父亲」提出过销毁契约。”
舒父想要他为舒家带来荣誉,一不小心让他做过了头。
他是舒家的义子,这件事在庇涅不是秘密。不少家族为了讨好献媚,乐于为他解决麻烦,舒父爱惜钱财名望,更爱惜自己的小命。
“我想一直当你的哥哥。”他喑声:“用什么维系都可以。”
舒凝妙觉得已经没法和他吵下去了,宣布道:“随便你。”
她冷声:“你出去。”
他纹丝不动,嗓音喑哑:“我出生在新地,一直长到十岁。”
“我的母亲曾是研究中心潘多拉院的院长,父亲是推行潘多拉进出口法案的议员,他们都是当时顶尖的异能者。”舒长延轻阖上眼睛,轻柔地抚摸她的头顶:“二十多年前,我的母亲在怀孕后检查出了曼拉病,也就是你的老师所患的疾病,紧接着,我父亲也开始出现同样的症状。”
她眼皮轻颤,被他成功转移注意力——两个顶尖的异能者,还是几乎不会离开庇涅中心的人上人,怎么会同时得病?
“他们信教,认为这是一种天谴、一种报应。”舒长延声音低沉:“于是将毕生家族积蓄都捐给了仰颂教会,隐姓埋名留在新地,一直作为义工‘赎罪’照料着收容所的其他病人。”
“我出生后他们的病日益严重,但他们已经对世间毫无留恋,每日只往返于教会和家之间,对其他所有事都很淡漠。”
而他则不同,和那个年纪所有的男孩一样,他常常做着有关英雄的梦。
他出生在永远燃烧着大火的残垣里,一呼一吸都被灰色的浓烟笼罩,老旧的破屋墙壁上满是燃烧的黑痕,屋外的垃圾堆成高高的小丘,t吹进来一股焦烂的气味。
窗外的塑料树叶被一起吹进来,挂在纱网上,叶子上沾满了黑色的污垢,曾经在废料中沉浮。
他躺在床上,发现原本空旷的房间变得越来越小,遥远天花板越来越矮,他的骨节舒展开来,房间里这方天地愈发容不下他的手脚。
他想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被别人记住名字,称作英雄。
父母像无数个相同命运的工人一样,走到生命尽头,盲目地迷信着教会,靠着圣水缓解身体的痛苦。
但他们还是愿意支持他的选择。
为了这个简单的梦想,借着舒家的资助,他走向这个世界的中心,成为维护庇涅秩序的行使者。
而他的梦想,在世界这个巨大的谎言里,早就已经荡然无存了。
舒长延将她紧拥,就像永远不会再放手一样。
离开新地一年后,父母在仰颂教会的一所教堂辞世。
他对现实产生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以致无法继续融入。
有时无言站在花园里,他会想起旧楼前浑浊的积水,新地空气里闷闷的热意,低矮的天花板,窗外成片的垃圾在火堆中熊熊燃烧,直冲云霄的黑雾翻滚着让新地人痛苦一生的油烟和病毒,火焰常是一片灼红,偶尔会有少许异样的蓝色混在其中,一切迷离得近乎虚幻。
究竟什么是真实?
他刚来舒家时,常常看着舒凝妙出神。
她每天都有很多事做,他在的时候大多是忙着指使他,她挑剔每一个不顺眼的人,和任何忤逆她的事物作对,试图奴役他在父亲的茶杯里放臭虫。
对抗是一种刺痛的力量,为她独具。
她的母亲精神不大好,大多时候在抱怨哭泣,母亲的悲哀沉重地输进她血管里,可她站在母亲身边,没有成为一个沉默忧郁的女儿。
母亲去世那天,舒凝妙不言不语地站在小花园里,冬天的日光下,她皮肤像是白得熔化了的太阳,异常安静。
舒长延却觉得她像颗从石缝里挤出来的豆荚,颤动着炸裂,噼里啪啦地响着。
她抓住他的手,问他:“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舒长延缓缓从她手心里抽出手指,带着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小心。
他敏锐地察觉到舒凝妙那一点泄露出的情绪,如果无法被规训成他人想要的形状,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爱她,甚至连父母也不是。
如果世界是一个荒谬的谎言。
他和舒凝妙身处其间,就是唯一的真实。
从回忆中抽身,舒长延收回片刻失神的目光:“还记得我送你的那条项链吗?”
舒凝妙下意识抬手触及脖颈,怔愣一瞬。
母亲去世那天,她让他带她走,舒凝妙没想过目的地,她出入都有司机接送,哪里都认识但不熟,只是突然对周遭感到厌烦,不想看到父亲的嘴脸,所以只要能离开“家”,怎样都无所谓。
舒长延似乎没考虑过自身的处境,她说要离家出走,少年就真的一步步踩着雪,背着她走到了聆天区。
她只有指使他时才是妹妹,而他真的把自己当作哥哥。
她心情不好,并不怎么说话,有时候趴在他背上就安静地睡着了,尚且带着些圆润的脸蛋压在他背上,他脚步愈发阒谧。
被大街上的热闹吵醒,她醒过来,盯着玻璃橱窗里的珍珠项链发呆,她有很多比这贵得多的玩具首饰,可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下,暖黄色的橱窗里,简单的项链显得格外漂亮。
舒长延察觉到她的目光,也望向那条项链。
舒凝妙恢复些活力,紧搂着他脖子,脑袋摇摇晃晃凑过来:“你有多少cin?”
舒家没义务给他发工资或是零花钱,他在新地做过些脏活,零零散散也只有几百C。
他们视力都不错,那项链下的标价900C,在街边的店铺里也不算便宜货。
舒凝妙摸摸他口袋,失望而归,倒也没放在心上,他背上暖和稳当,没过几分钟,她又安心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睛,她恍惚抬起手,摸到颈间一串冰凉的异物,橱窗里漂亮的那条项链,戴在她脖颈间也依旧漂亮。
她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你把钱都买项链了。”
少年笑盈盈望着她,语气是与温柔神色恰恰相反的自负:“我还可以挣。”
如果是现在的她可能会心情复杂,可那时的她并不在意。
她只记得那天漫长的雪,他背着她离家出走,她从他脖颈垂下的黑发间隙看见天空,和他的眼睛是同样的颜色。
回忆外,舒长延青涩褪去,长睫幽黑,只余无可挑剔的沉静面容。
“过去、现在、将来,亦复如是,荣华权柄与那配饰无异,我捧来给你。”他抬起她手,额头轻抵在她手背,温度从眉心贴着传过来:“不要受伤,除此之外,除你之外,都是不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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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一些杂谈』(不感兴趣可跳过)
哥的长剑原型是处刑剑,双刃直剑,没有剑尖,是刽子手用的剑,基本只作为行刑工具使用,有时也会摆在法庭中作为『正义之剑』,用于象征司法权力。
之前看到过一个骑士文化,大概是说因信仰和忠诚而生的骑士,因为手上沾满鲜血而无法上天堂,会效忠某个人来让自己上天堂,一般是自己永远无法得到的人,哥一开始大概是出于这种感情。
妙不缺乏感情,从前面到现在一直处于下意识的情感回避,对于真的无所谓的人反而很坦荡(点某人),由于父母缺位,没被爱过的小孩不懂得表达感情,尤其是亲情
从头到尾没真怀疑过哥,但是一想到这个事情就烦,所以哥老第一受害人了,他也习惯了,哥的地位全部源于自身的奉献精神。
以及,各角色番外都会写的[猫爪]
第104章 玉汝于成(3)
“相信我吧,好吗?”
被攥住的手指一点点抽回,舒凝妙刚想说些什么,嗡嗡作响的终端打断俩人对峙。
这微不足道的嗡鸣打破短时的寂静,舒凝妙拿起终端,看到上面跳出来的通知。
连通知框都闪现着故障的黑白像素块。
『存活小提示:建议玩家远离舒长延』
舒凝妙在舒长延的视线投过来前,下意识摁息屏,神情瞬间收敛。
“这么晚了。”他垂下手,情绪不显:“是谁?”
她随口答:“时毓。”
轻飘飘的话音落下,她转身蹬蹬蹬跑上楼,忽视过他一贯温和含笑的面容闪现过冷淡。
舒凝妙走上楼梯,在转角处回过头:“我要睡觉了。”
“好。”他仰头望她,神色缓下来,并未多说什么:“明天想吃什么?”
“你明天不用工作吗?”舒凝妙挑眉。
“请假。”他眉目舒展,轻轻叹了口气:“总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情。”
她摆摆手:“我想吃松饼。”
舒长延抿唇,对她微微一笑。
多日的冷淡和疏离在寥寥几句内完全消解,或许从来没产生过。
半晌,客厅重归于寂静,舒长延拿出终端,删掉屏幕上十几个未接通话,没隔两秒,又有新的通话弹出来请求接入。
他接通,对面还惊讶了一瞬。
“又去陪妹妹了?”
舒长延看了一眼楼梯,走远了一些,没有说话。
国立联合大厦灯火通明,透明白玻透出的灯光虚幻迷离,从远处看上去像个圆形的牢笼,昭放下手头快将他淹没的报告:“死妹控,能不能请你行行好,回来帮我把这堆任务处理了,你明明知道霄绛是个文盲,这两天正是议员换血的大日子,你想我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