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飘渺虚无、传导无数次后混杂着奇异强调的声音,分明很难辨别出内容和音色,他却在听到的瞬间,下意识想到了宿柳。
确定那发出声音的人是宿柳只用了不到一分钟,他听到那急切的、似乎遇到危险的呼唤时,几乎不用思考,本能地就追逐着声音的方向奔跑。
她一定遇到了什么危险,他想。
虽然在此之前,他刚遇到过一个假冒的宿柳,对方做出了很多让他疑惑、不理解的行为,甚至他一开始没察觉到什么不对,甚至……
不愿回想被蒙骗的经历,佐伯摇摇头,将那个浪荡的人影甩出脑海。好在他及时发现了异常,也在意识到不对劲之后,利落地出手当场杀了那个假货。
不过,出于自己都未能察觉到的某种心理,他并没有讲出这段经历。从他与宿柳、假恩佐在银桐村村口偶遇开始,佐伯把假恩佐的由来和异常同步给恩佐,一直讲到他刚才出现帮宿柳反杀假恩佐,只隐去了中间这段。
“居然是这样……”恩佐低下头,在宿柳的盯视下掩去眼底的沉沉郁色,转过头去恶狠狠地瞪向不远处一直观望着的峋,“贱人,都怪你,什么垃圾里世界,害得我们小柳被肮脏的假货接近。”
刚骂完峋,感受到手下宿柳不爽的力度,他又迅速转回头,冲她讨好地笑道:“我没想推卸责任宝贝,都怪我,怪我没提前找到那个假货杀了他,害你受苦。”
“还不快送我们回去!没看到小柳需要医生吗?没眼色的贱人!”刚安抚完宿柳的情绪,恩佐就立刻转头继续骂峋,无差别攻击这个里世界的所有设施,“又冷又落后的地方,你以为我们愿意来?真是晦气。”
他像是会变脸一样,前一秒对着峋怒骂,极尽所有难听的词汇,下一秒就能对着宿柳温柔微笑,乖巧到近乎谄媚。
饶是心中有再多火气,看到恩佐这仿佛川剧变脸一样的小节目,宿柳也泄气儿了。
“你,干嘛啊?”她啪地一巴掌拍他胳膊上。
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宿柳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她伸手捧上恩佐转回来的脸庞,手指颤颤巍巍地抖动,“宝……恩佐,我的嗓子……”
她本意只是玩梗,抓住哑声体验卡,但恩佐不是地球人,不能理解这个梗背后的幽默,还以为她是真的不舒服。
他心疼坏了,把宿柳搂进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在摸到她被烧焦的发尾时,手顿了顿,而后面上的表情更加阴郁。
“没关系的宝贝,不要担心,联邦的医疗很发达,如果医疗仿生人不能治好,我就带你出去找最好的一医生,别怕,嗓子不会坏掉的。”
他这么认真,宿柳一时倒是不知道怎么应对了。
她于是转移了话题,“你们在屋里发生了什么?”
其实她还想问嶙和少年林寻呢,为什么没一起出来。但嗓子不舒服,再加上还记得恩佐当时愤怒到快要毁灭世界的样子,于是只问了这个简单的问题。
她的目光越过恩佐,看向站在恩佐身后不远处的峋。
穿着破烂黑袍的青年站在那里,背后的雪色已经消融殆尽,那场大雪和白茫茫的世界仿佛是一场虚无的梦境,他们又回到了银桐村村边缘的深山老林之中。只不过这些郁郁葱葱的树木也在渐渐消退,像是浪潮褪去,一点一点暴露出被潮水淹没的沙滩。
冷冽的月光照射下,脚下的这片土地最终定格为荒芜的野原,那些茂密的树木也变为光溜溜的干枯树木,仿佛一瞬间凋零。
周围的所有绿色都以人类难以捕捉的速度消失,生机盎然的春日银桐村,最终变为了破旧、衰败的荒原。
在这流动着的变化之中,只有那个黑发金眸的青年站在那里,身型瘦削,高挑的个子背部却有些佝偻,于褪去的浪潮中屹立着,仿若茫茫大海上亘古不变的灰黑色嶙峋礁石。
而宿柳是这片大海上漂泊的小船,在波动的浪潮之中寻到了那恍如坐标一般的礁石。
峋一直微微低着头,面对恩佐的指责也无动于衷,即便恩佐骂得再难听,也没有任何反驳。
然而此刻,注意到宿柳的视线——几乎是在她视线投过来的一瞬间,他就捕捉到了那抹目光,猛然抬起头,有些黯淡的金色眸子也骤然间亮起。
像划过天际的流星。
他还以为……微微震颤的瞳孔彰示着峋的不可思议。
他沉默地承受着恩佐的怒骂,不是因为他不爱讲话、懒得反驳,而是他也认同了恩佐的话。
如果他的里世界没有这么糟糕,如果嶙没有那么恶劣……一切都是因为他,是他的里世界害得宿柳被伤害,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
愧疚让他不敢再看宿柳的眼睛,所以他一直垂着头。哪怕再想要靠近这样鲜活温暖的她,但知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悔恨压弯了峋的腰肢,让他无颜面对她。
但他没想到她还愿意和他说话。
抬起头看到她的眼睛、确定她真的在和自己讲话时,隐蔽的欣喜像春芽,在这片荒芜干枯的世界萌动。汹涌无光的无边黑海上,孤伶伶的礁石上开出色彩斑斓的小花。
嘴角扬起下意识的弧度,他目露迷茫,但还诚实回答。
恩佐凶狠到能喷火的目光被峋忽视,他根本看不到除了宿柳之外的所有存在,因而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冰冷的视线也完全没有被他捕捉到。
第77章
“他死了?”听到峋的话, 宿柳惊呼,“为什么?”
不怪她惊讶,实在是这个消息有点超出她的预想。
在峋的叙述中, 她知晓了那座燃烧的小木屋里发生的事情。
起初,是恩佐一个人打嶙、峋、少年林寻三个人,他简直不可理喻,非要杀了他们三个不可。
后来是嶙和恩佐谈判, 说如果他死了,所有人都会被困在这里,不仅出不去他的场域, 更离不开个里世界。
本来, 听不进去任何话的恩佐是没打算搭理的。他坚信力破万物,只要统统杀掉就好了, 把所有人都杀光还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不会有这种可能。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意识到如果真的让恩佐杀了嶙,宿柳就无法离开里世界, 峋着急了。
他和嶙虽然是双重人格, 但并不被这“密切”的关系所捆绑, 反而嶙每日叫嚣着要杀死他独占身体。他确实是对将自己从暗无天日的深渊中“拯救”出来的嶙有着某种难以界定的感激和依赖, 但这些单薄的感情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嶙的尖酸刻薄而消磨殆尽。
他们互利共生, 又彼此牵制掣肘, 在遇到危险之时彼此保护, 但平时又处于互相竞争的微妙关系之中。
之所以还容忍着嶙停留在这具身体, 不过是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留恋, 对这具身体可有可无罢了。
而现在,当一片黑暗的人生中突兀出现一抹亮色,宿柳让他对生活有了前所未有的期待之后, 对嶙的这份放任就显得有些棘手了。
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他成为完整的人,堂堂正正站到宿柳面前的机会。
与嶙一起对抗恩佐只是被迫,在外部的矛盾出现之后,内部战争必须先一步停止,而后一致对外。峋并不打算在这时候就干掉嶙,更何况嶙说的没错,这不单单是他这个主人格的里世界,也是副人格嶙的里世界。一旦他们二者之中有一个人死亡,空间都会塌陷,与表世界连接的通道都会被破坏。
他不能杀了嶙,至少不能是现在。
也不是不想借此机会把宿柳留在里世界——这样,她就能属于他一个人,能够永远不离开他、陪伴他。
可是不行。
里世界不仅存在嶙,还存在着恩佐和佐伯。前者对她充满杀意,后者是不请自来的虫子,碍眼又招人烦。
他必须要处理好里世界的一切,再将她接进来。
不能杀了嶙,而嶙又不愿意开放场域放他们出去,那就只有把他打到半死不活,再从他身上夺走控制场域的力量。
这件事由他一个人来做不行。恰巧,恩佐虽然无法捕捉到场域中嶙的存在,却能在嶙真身降临这一维度时给予足够的伤害,而他,则能够定位到嶙的位置。
于是,和恩佐达成暂时的合作便成为了顺其自然的事。
一同将嶙重伤、逼迫他割裂出控制场域的这部分能力,变得更强大的同时,峋又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少年林寻。
他也不能留下,他想。
破除了嶙的场域还远远不够,银桐村的特殊性,让他不得不杀了少年林寻,破解这块土地的诅咒,才能送宿柳离开。
杀死少年的自己——不,峋并不承认这是自己。
诚然,少年林寻和多年前、被大主教送来这个村庄进行返祖仪式的他有着一模一样的经历、记忆甚至性格,但他仍旧不觉得这是自己。
杀死少年林寻几乎是轻而易举,银桐村这块特殊的土地在荒原之上消散、并慢慢积蓄力量重新生成,而他则又回收了一部分弥散在里世界的能量。
但这还远远不够。不够他在这里杀了恩佐、佐伯,也不够他把宿柳留下、给她一个足够美好的生活。
带着死亡威胁的目光如芒在背,峋知道,这是来自佐伯的盯视,是狂蹈之狼一脉锁定猎物时不死不休的信号。
不过他不在乎,他只是迎着宿柳惊异的疑问,平静地回答道:“你该回去了。”
暴雪不再,盎然绿意弥散,在冰冷又荒芜的荒原之上,峋站在不远处,有些破烂的黑袍在狂风下猎猎飘扬。
四周的一切都逐渐暗淡、虚幻,唯有他颀长瘦削、如海洋上嶙峋礁石一般冷硬孤寂的身影不褪色,屹立在原地。
宿柳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铃声嘀嘀嗒嗒作响,她按灭了闹钟,挠着头席地而坐。
这次的里世界之旅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不仅去得仓促,离开也很突然,她甚至没搞清楚嶙峋的里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构造、没探索完里面的地图。
想不通,不想了。第二个闹钟响了,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要上班,她站起来做了一套广播体操,洗澡准备上工。
一夜没有睡觉——或许并非一夜,虽然里世界的时间流速和表世界不同,但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并不能被所谓的时差弥补。宿柳虽然很想休息,但秉持着敬业精神,仍旧调动起精气神,穿上熨烫好的还带着香味的清洁工制服,用最饱满的状态开启一天的工作。
只是刚走出宿舍门,就被恩佐拉走了。
制服衬衫的领口遮挡了一部分脖子上的瘀痕,但看起来依旧十分凄惨,红红紫紫一片的,好不瘆人。
恩佐拉着她找医疗仿生人治疗了一遍,见不惯它们“粗手粗脚”的操作,又土匪一般搜刮了医疗室的所有药品和设施,最后亲自上手为她涂抹药物。
联邦的医疗水平不愧是发达,冰蓝色的药膏刚涂抹上去,冰冰凉凉的触感并不痛,很快脖子上的瘀血就消散,扭伤的筋络也尽数恢复。就连嗓子,在喝过恩佐递来的药水之后,也清亮到像是出厂设置一般。
宿柳很满意,宿柳对被恩佐挤去墙边、碍于指令茫然撞墙的医疗仿生人致以最真切的歉意和感谢。
“谢谢你们啦!”她还记挂着自己的清洁工作,挥挥手就要离开。
这次恩佐倒是没有阻拦,叮嘱了她几句之后,就对着不知道从哪搞来的无线电发射器敲敲打打,“宝贝,你回房间休息吧,干活不用那么认真,我马上去帮你做。”
只是他这所谓的“马上”马了很久。
疗养院的地板宿柳每天都打扫,如无特殊要求,她只需要清理公共区域的卫生。而这些区域,疗养院的病人大多不怎么来,他们大部分人都喜欢停留在自己的房间里,所以她的工作量其实很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住在这里的病人都不是特别想见外人,明知道今天领导视察,早餐时间,平常那些爱在楼下吃饭的人也没来,大厅和餐厅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人刚好方便工作,宿柳并没有因为种种原因而偷懒,即便这些区域干净如初,也依旧认真又拖了一遍。
她刚做完没多久,霍兰德就带着视察的领导来了。
宿柳唯二相处过的领导一个是亲切的上司姐姐,一个就是经常骂她的大领导。上司姐姐相比于领导而言更像是一个亲切的前辈,带领她熟悉工作、关心她的生活,而领导则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心理阴影”。
担心这次来视察的领导也是像穿越前的那个一样不近人情,她有些拘谨地站在一旁,行注目礼看着朝自己逐步走来的一行四人。
“领导们好,我是上个月新来的清洁工宿柳。”
在心里悄悄复习着昨晚特意回忆出来的《与领导初次见面如何留下深刻好印象》,两方人交汇之时,宿柳礼貌且尊敬地向他们打招呼。
她准备好的话还没说完,为首的那个穿着银蓝色制服、戴着单边眼睛的短发女人就笑着朝她点头。
“我知道你。”她说,“你做得很好,联邦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她是联邦特殊安全部卫生组组长,时梅进。”霍兰德向宿柳介绍领导们的身份,“这是副组长莫凝竹,以及组长秘书蓝岸。”
宿柳在霍兰德介绍下一一朝时梅进背后的一女一男打招呼,语气热情态度尊重,但人已经因为时梅进的那句“联邦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有些晕乎乎、飘飘然不知所以了。
时梅进的夸奖看起来真情实感,宿柳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居然值得她如此称赞。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为什么是联邦特殊安全部的人来疗养院视察,也没有注意到时梅进肩上佩戴的功勋——注意到也没什么差别,她根本不懂联邦律法也不知道其中的几枚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