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柳的发质又黑又硬,刺挠挠的,像小刺猬。
这个动作做出来,两人都愣了。
“干什么?”第一时间的怔愣过后,宿柳还没忘她和佐伯“水火不容”的关系,瞪视他,忍痛问道。
佐伯慢半拍地收回手,盯着自己的掌心。
那奇特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那里,分明只是头发,却仿佛有生命的小动物一般,在他手心留下温热、鲜活的感受。
他很难形容用具体的词语去形容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但这令他想到儿时在波吉亚家族园林中发现的那只幼鸟。
学习野外生存技巧是每一个狂蹈之狼血脉继承者的必修课,作为下一任家主恩佐的“影卫”,佐伯很早就开始学着狩猎。
最初年幼之时,他的作业是园林里那些被家族特意散养在这里的猛兽。他还只是一个一米高的孩子时,就已经要独自与两三米高的变异猛虎搏斗。那时他未能彻底掌控自己的异能,在经历了九死一生的战斗之后,与倒在穴泊之中的变异猛虎尸体一起栽倒在布满血污的地上。
也就是在那时,他看到了旁边的树枝上,一只初学飞翔的幼鸟。
刚出生没多久幼鸟毛色灰扑扑的,远不如成年鸟艳丽,但莫名地,他的眼神就是被它所吸引。
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喘息,浑身遍体鳞伤,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张着双臂,唯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能转动自如。
视线之中,除了联邦蓝到不似真实的天空,只有那棵郁郁葱葱的大树和那只幼鸟。它飞得很笨拙,从树枝上跌跌撞撞地扑扇着翅膀,摇摇欲坠地在半空中飞行,越飞越低,越飞越慢,最后只能拖着笨重的翅膀“滑行”到地面。
滑行的速度倒是越来越快,它刚好坠落在他的手心。
鸟类的体温比人类要高,他又天生比常人体温低,当那温热的、略有些潮湿的、轻轻抖动的触感从掌心传递而来时,竟有些发烫,让他仿佛被烫伤般收拢了一下手指。
随着手指的收拢,那幼鸟挣扎得更厉害了,鲜活的、脆弱的生命在他掌心挣扎,那颗小小的心脏似乎也在他手心跳动,随着他胸腔里那颗不知是冷是热的心脏一起。
佐伯愣在了那里,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当两人僵持着不动时,地上假恩佐的尸体动了。
掉落的头颅和已经被冰爽冻住的脖子互相牵引,像是有什么肉眼看不到的丝线一般,拉着二者逐渐靠近、融合在一起。以一种反重力的、非人类的方式从地面上侧着“站立”起来,假恩佐活动了一下脖子,还沾着鲜红色血液的脸上带着神经质的笑,把长歪了的脖子摆正,看着他们。
“真是郎情妾意啊。”
充满讽刺感的声音在呼啸的狂风声中响起。
“原来你还藏着这么大的惊喜,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弟呢。”话音落下的瞬间,带着凌厉杀意的攻击朝着佐伯的心口笔直袭来。
早在假恩佐站起来的第一时间,佐伯就已经酝酿着杀招。他侧身躲过假恩佐的攻击,那些在假恩佐周身燃烧着的金色火焰如流星般在他原本站的位置坠落,将地面的积雪烧灼成水蒸气。
蒸腾的白雾之中,佐伯和假恩佐扭打起来。
两人的异能彼此牵制,那诡异的、让宿柳无法发挥力量的奇异感觉也消失,假恩佐调动着所有精力对付佐伯,一时不再有余地控制宿柳。
失去的力量在缓缓回归。感受到让自己安心的、四肢充沛的力量,宿柳轻轻系紧脖子上的“围巾”,活动了一下手腕,跺了跺双脚,原地起跳如轻燕般朝着战场“飞”去。
只能说不愧是双生子吗?即便是真佐伯和假恩佐,也在察觉到宿柳的加入的时候,默契到堪比复制粘贴般同步回头看她。
佐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一片冰冷的脸上闪过微妙的不赞同。似乎在问她为什么要来。
而预料到她目的的假恩佐则是面色阴沉,笑也不笑了,冷漠地盯着她,仿佛宿柳是他不共戴天的死敌。
宿柳没有理会他们,也不关心他们迥异的反应,踏进战圈的第一时间,就握紧双拳直取假恩佐要害。
假恩佐脸上的表情更加阴冷了,一点都没有恩佐阳光爽朗的影子,反倒像是从地狱深渊里爬出来的恶鬼,阴鸷狠戾,整个人四周萦绕着淤泥般的黑影。
他在宿柳和佐伯的联手下节节败退,异能与佐伯的异能对冲后抵消,根本无法发挥作用。而宿柳的每一拳每一踢都带着决绝的杀意,一点不拖泥带水,简洁、凌厉,每一次出手都是为了取他性命。
“你要站在他这边?”
又一次躲开了佐伯的攻击,却被宿柳神出鬼没、快到几乎连残影都捕捉不到的拳头打到,恩佐咬牙切齿地问。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燃烧着熊熊烈火。
嗓子痛得要命,宿柳根本不搭理他——就算能正常说话也不会理会,她不跟杀人如麻的神经病掰扯。
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假恩佐,宿柳没有任何迟疑,抽出佐伯抛过来的刀,手起刀落砍掉假恩佐的右胳膊。她和佐伯分明从未并肩作战过,也几乎没有交手——上次被关门之仇勉强算一次,却有着仿佛一同出生入死无数次的战斗伙伴般的默契,攻势配合得天衣无缝,很快就把假恩佐逼入无法防御的空档。
手臂断裂的疼痛袭来,但这远不比被佐伯割头带来的疼痛难熬,然而假恩佐却觉得疼到难以忍受,痛苦到钻心。那疼痛像是从心脏深处蔓延出来的一样,遍布传导到全身各处,又像是某种代表着疼痛的寄生虫,从手臂的裂口钻进去,飞速繁衍传染他的全身。
捂着手臂,他甚至没再提防佐伯,而是就这样维持着站在那里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望着宿柳。
那把似乎是从柴房里随意捡来的、还带着生锈豁口的柴刀上,遍布着他的血液。这把刀从佐伯的手上传递到宿柳的手上,刀柄上分明只有宿柳一个人的手,他却恍惚间,看到她的手和另一双不属于他的、骨节分明的大掌重叠着交握。
“你想杀我?”
“不——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也是恩佐,我和他有什么不同?还是说,你背叛了我们,为了这个连家族血脉都没继承的残次品?”
假恩佐再也不复先前那般似乎永远尽在掌控的微笑,他情绪激动,白皙的涨红一片,显然很破防。
但宿柳听不懂他的话,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破防。
什么叫她想杀他、为什么杀他?
杀他就杀他了,随手清扫垃圾,扔了就扔了,需要理由吗?
至于最后一句,叽哩咕噜的,什么背叛什么家族血脉什么残次品的,听不懂。他是中二期还没过吗?老是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趁他病要他命,一旦确定要杀,就抓住任何机会行动,这是宿柳曾经身为赏金猎人的行事准则。如今虽然在鸢尾花疗养院安逸度日,她也不曾遗忘。
假恩佐整个人已经完全沐浴在金色的火焰之中,虽然逐渐黯淡,但依旧燃烧得旺盛。但比那金色火焰更显眼的,是他仿佛也流淌着火焰的眼睛。
将柴刀横在身前,宿柳目光冷静,不看他的眼睛也不听他的疯言疯语,只一味挥刀——死人的话是没必要听的。
终于,在佐伯的牵制下,她最后一次挥出到,彻底斩断了他的生命。
望着地上那渐渐熄灭的火焰,宿柳冷淡地收回了目光。
脖子上的瘀痕还在叫嚣,不止抬手、走动,就连呼吸都牵动着尖锐的疼痛。她却丝毫不在乎,穿着干净皮靴的脚踩过被血染红的雪地,在地面留下一串鲜红的脚印。她俯下身去,用雪团擦干净柴刀,递还给安静站在一旁的佐伯。
“谢谢。”粗砺的沙石摩擦一般的声音。
没有看手中的柴刀,佐伯静默地望着她的眼睛,从中只看到一片冷淡的漠然。
握住柴刀,看着面前那双手缓缓收回,他轻轻蜷缩起手指。
不该是这样的,他想。
她的眼睛应该常含笑意,带着对一切充满好奇和求知的探索欲,像是初入世界的纯稚孩童,干净、澄澈。
她的脸颊不该沾染鲜血,她的声音不该沙哑如斯,她的脖颈不该布满伤痕,她看世界的眼睛不该如此冷漠、沉寂。
与宿柳相处过的短暂记忆在佐伯脑海中放映,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不关注外界、不记忆任何无用信息的人,然而此刻,那些仿佛电影重映一般的种种往昔又是如此清晰。
他看到她把胥黎川按在地上揍时矫健的身手,看到她垂眸为他装配情绪检测仪时纤长的睫毛和小巧的鼻尖,看到她在10号房与恩佐对峙时燃烧着愤怒和战意的亮闪闪眼睛,看到她在潜渊教会教堂翻窗而出时飘扬起的青蓝色蝴蝶结丝带……
种种一切构成了一个那么鲜活、那么色彩斑斓又自由活泼的她,一个他无法用言语形容、无法定义的她。
白茫茫的世界里只有眼前这一抹鲜艳的色彩,佐伯望着宿柳,轻轻地摇头。
不——
或许她可以浑身沐血,她的声音可以不悦耳,她的面容可以有狰狞的疤痕。她可以是任何模样,但在目睹过那样鲜活……
这样想着,他抬起手,抓住了那只还未完全收回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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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私密马赛,说好的隔日更,昨晚宿舍停电啦!今天多补1000字!
第76章
“你们在干什么?”
似笑非笑, 还藏着点气急败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反复缺氧又剧烈运动后头昏昏的,宿柳的手被佐伯握住,维持着这个姿势, 她茫然地回头。
来的人是恩佐。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峋。
四周的冰雪逐渐消融,赤裸着上半身的金发青年笑容微妙,迈开大步朝这里走来。他的身上干干净净, 一点没有刚经历过战斗的痕迹,反倒是身后的峋,身上的黑袍被烧掉边角, 焦褐的边缘破破烂烂的, 看起来稍显狼狈。
“宝贝,你的手怎么了?”
恩佐的话音刚落, 人就已经走到了宿柳和佐伯身旁, 偏过头去看她的手腕,身子却不着痕迹地把佐伯和她格挡分开来。
“没事。”恩佐走过来之后, 佐伯就已经放开手, 宿柳从善如流地收回手活动了一下手腕, 不冷不热地回答。
她还在生气。恩佐一打起架来就发狠了忘情了, 她在门外喊了这么久, 还被假恩佐欺负, 他倒好, 在屋里战斗爽了, 她很生气。
伸出的手已经捉住宿柳的手腕, 本来还想追问的恩佐,在听到她异于平常的、沙哑的声音后,瞬间变了脸色。总是上挑的弧度僵硬在嘴角,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至眼前,抬手就去摘她脖子上的“围巾”——刺眼的、令他不爽的黑色布料,与佐伯上衣下摆缺失的那一部分恰好重合。
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去想那些有的没的,眼前,纤细的脖子上布满痧癫般的瘀痕,是宽大的手掌狠狠攥过的痕迹。
“是谁?”恩佐咬牙切齿。
他怜惜地轻轻抚摸着瘀痕周围的皮肤,手指甚至不敢落于实处,生怕力度太大会弄痛了她。
宿柳不想理他。虽然知道假恩佐做的事情和恩佐无关,但那段太过于憋屈的经历还是让她迁怒于恩佐。
她别过头去,避开恩佐的手。在他面前的时候,她的脾气总是最坏的,面对别人时的体贴包容消失,小脾气和坏情绪涌上来,有什么不爽的就骂他打他。
打掉恩佐悬浮在半空中的手,她哼了一声,双手环胸藏起手腕不理他。
恩佐好脾气地追上来,移动脚步去她侧过脸的那边。宿柳又扭头去另一边,总之就是不肯把正脸给他,只愿意留给他一个生气的侧脸。
两人就这样转来转去,恩佐像是一个圆规,绕着宿柳以她为圆心画圈,转了半天画了无数个圆都没能如愿找到她的正脸。
他倒也不恼,耐心地继续随着她转,嘴上说着好听的话,请求她饶过他这一回。
“宝贝,别生气了,我错了,让我看看怎么回事好吗?”他轻轻拉着她的衣角,并不用力,即便只要按住她的头就能阻止她乱转,他也依旧没有上手,只用这种方式挽留她。
“告诉我是谁做的好吗?我一定不会饶了他。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你,我没有听你的话,我不该把你一个人送出来的,都是我不好,原谅我好吗宝贝?”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形状优美的漂亮眼睛里尽是乞求,水汪汪的像是会说话一样。恩佐的态度很好,宿柳渐渐被软化,哼哼唧唧地终于停下了植物大战僵尸太阳花一样摇摆的头——再不停就晃晕了。
得到她的默许后,恩佐才如获至宝般抓起她的两只手,把人牵到身前细细观察,直到确定浑身上下没有别的外伤,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依旧愤怒。尖锐的情绪在心口翻涌,情绪的浪潮将恩佐狠狠拍打进漩涡水底,他忍不住去想,如果她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究竟该如何是好。
考虑到宿柳的喉咙不方便说话,他没再追问,而是用心灵感应和佐伯沟通。
柔和的金色精神力自掌心缓缓涌出,虽然不能治疗,却能聊表抚慰。一边慢慢用自己的精神力抚平宿柳脖子上的伤痛,恩佐一边“听”佐伯讲述事情的经过。
听到宿柳的声音时,佐伯刚刚踏入这片白茫茫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