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人就这样沿着蜿蜒的小道一直朝着村子深处走去。零零散散的十几户人家间隔着不算近的距离散布在小山坡间,大多是两层高带阁楼的独栋小房子, 一砖一瓦都颇为原始简朴。
这里的一切都不太像是联邦现在的时代, 复古的建筑让宿柳恍然有种再次穿越的感觉。
疗养院这群人是怎么回事?不是说里世界的生成是抽取了主人潜意识中印象最为深刻的地点吗, 难道他们住进疗养院之前都生活在这么复古的地方?
心里有无数个疑问, 但当着老妇人的面, 宿柳不好直接问恩佐, 于是只能听着恩佐和老妇人攀谈, 被提到的时候间或穿插两句话。
终于, 拐了无数个弯, 一向方向感极好的宿柳都快要记不住路线之时,老妇人口中的老安东裁缝铺终于到了。
一路走来,经过恩佐的引导和套话, 宿柳也对老妇人和脚下这座名为银桐的村庄有了基本的了解。
银桐村依山傍水,坐落于这座名为斯内的小镇的东南角,村民以种植蔬菜为生,非必要不远行。但真正让银桐村区别于其他普通村庄的是,这里是无终之蛇最知名、也最强大的那位眷属的降临地,祂在银桐村镇村之井中出现,为村民们带来了无上的财富源泉——亡灵节*。
无终之蛇掌控阴影与虚空,祂的眷属们受其庇护,也拥有了相关能力。那位大人为了回馈银桐村的供奉,在此地降下福祉,只要完成祭祀,每年都有一次与“亡灵”沟通的机会。
互惠共利,无终之蛇的眷属赠予银桐村神奇的亡灵节,村民们自然也世世代代信仰无终之蛇,守护那座为本村带来奇迹的水井。
而这位名为卡罗尔的老妇人,就住在村庄入口附近,负责在每年亡灵节时为远道而来的外乡人引路,帮他们在村庄中找到落脚点。只是银桐村已经十年没有操办过亡灵节,她也对这份曾经习以为常的工作有些生疏。但好在,今年亡灵节时隔十年再次举行,仍有一小部分游人前来,她也在招待中慢慢拾起“专业”。
“小柳啊,别看老安东人老了,但他的手艺可是我们村里——别说银桐村了,就算去镇上都是一顶一的。”
推门进入裁缝铺前,卡罗尔还在跟宿柳吹嘘老安东,对他的审美和技术赞不绝口。
吃一堑长一智,经历过胥黎川的里世界,宿柳已经知道,在这个到处都是邪神信徒、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举行血肉献祭的文化环境里,绝对不能随便对不熟悉的人报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不用恩佐提醒,宿柳十分自觉地报给卡罗尔自己的假名——柳宿。
报出假名之后,她还特意给了恩佐一个眼神,提醒他留点心眼,只是她没想到,恩佐分明看到了她的暗示,却还是报上了他的真名。
宿柳不理解,恩佐绝对明白她想说什么——他都给了她夸赞的眼神,不可能没读懂她的意思!
可为什么他还是报上了真名?
思考无果,宿柳最终只能将其归结于恩佐太自信了。
哼,有勇无谋的家伙,到时候他要是真因为名字出事了,她一定会狠狠嘲笑他!
“老安东?”卡罗尔的大嗓门把宿柳从思绪中拉回来,“这才几点你就又休息了?快下来,有客人来了!”
卡罗尔喊完人,又扭头看向宿柳三人,“这老东西越来越懒了,天还亮着,人就已经跑阁楼喝酒去了。”
话语中透露着对老安东的熟稔,宿柳在心里猜测,或许卡罗尔和老安东是很好的朋友。
踢踢踏踏的沉重脚步声自木质楼梯上传来,走一步楼梯响半天,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声响彰示着这栋房子的古老。
下意识抬起头,宿柳正好和楼梯上下来的那个大胡子老头对上视线。
矮胖的身材,黑红黑红的脸上胡子拉碴,皱皱巴巴的衣服看着像是在泡菜坛子里腌过一样,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个邋遢的醉鬼。
如果这里不是裁缝铺,宿柳或许会怀疑眼前这老头是个铁匠——他真的很符合她穿越前看过的电影里的矮人族兵器锻造师啊!
“带着你和这两个外乡人滚出去。”老安东的视线并没有在宿柳身上停留,淡淡地扫过她和恩佐后,便掠向卡罗尔,“亡灵节的新衣我已经做完交给村长了,别来烦我。”
他的话很难听,表情和语气倒没什么恶意,宿柳一时有些分辨不清这究竟是他们的相处模式还是怎么。
直到老安东从楼梯拐向铺子,看到佐伯的一瞬间,手中的酒瓶脱手砸落在地。
玻璃混着金色的酒液四溅到各处,浓郁的酒味弥漫,老安东却全然不顾,脸色大变,朦胧的醉眼也瞬间清醒,迸发出与憨厚外表截然相反的锐利。
“你——你居然敢带双生子来村子里!”他瞠目结舌,愤怒地指着卡罗尔,“你要把我们都害死吗?”
“滚滚滚,滚出我的铺子,滚出银桐村!”老安东拾起一旁案桌上的长尺,挥舞着往宿柳三人和卡罗尔身上招呼。
这时宿柳才确定,最开始老安东口中的“滚”真的只是说说而已,现在暴怒的他口中的“滚”才是真的赶客。
“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个暴脾气?”卡罗尔一把抓住老安东挥来的裁缝尺,“你看清楚,他俩不是双生子。”
“这个小姑娘是柳宿,抱着她的是她丈夫恩佐,他们是来参加亡灵节的。至于那个冰坨子——”说到这里,卡罗尔不满地翻了翻眼皮,“他是他们带来的祭品,自愿来的。”
来裁缝铺的路上,恩佐从卡罗尔口中套出有关银桐村和亡灵节的消息后,已经给他们三人编好了来历。
在恩佐编造的故事中,他和宿柳是新婚的小夫妻,他不孕不育,为了寻求子嗣,不远万里来到银桐村,想要通过亡灵节的祭祀来为两人求取一个后代。而佐伯则是恩佐家族中旁支的孩子,在家族中犯了大错,为了保全旁支的小家,自愿成为两人祈愿的祭品。
单凭一张嘴说肯定不够有信服力,恩佐在讲述的时候穿插了很多小细节,要不是宿柳知道真实情况,她都要信了。
“真不是双胞胎?”即便是听完卡罗尔的解释,老安东还是没能放下怀疑,“他们长得一样一模一样,不是一母同胞能有这么像吗?”
“老先生,我和他的发色都不一样,就算是异卵双胞胎,您见过唯独发色不同的吗?”恩佐处变不惊,佯装不悦,“更何况——您把我和这个家族的耻辱相提并论,这不是羞辱我吗?”
恩佐的伪装恰到好处,那种傲慢的轻蔑逼真到宿柳还以为他是胥黎川附体,连她这个清楚真相的人都幻视了,更何况老安东。
“这……”老安东狐疑地又盯了恩佐一会儿,突然打了个喷嚏,雪白的胡子纷飞。搓了搓酒糟鼻,恢复过来后,他问道:“既然是参加亡灵节,来我这儿做什么?裁缝铺可没地方供你们留宿。”
“找你还能干什么?当然是买衣服!”卡罗尔嫌弃地扇去面前的酒气,没好气道,“你就不能转过去打喷嚏?”
“我们来给小柳挑双鞋,再配置两身衣裳,你把适合她的都取出来给她看看。”
看他们真是来消费的,老安东这才态度和缓。裁缝铺里铺着柔软的地毯,但已经分不清原本的图案和色彩,脏兮兮不知道有多少年历史了,嫌地毯太脏,恩佐并没有把宿柳放在地上,因此老安东只简单观察了下宿柳。
事实证明,老安东脾气虽差,能力却并不辜负卡罗尔的夸赞。只一眼,他就精准地判断出宿柳的尺码,拿出了三套适合她的服装。
三套衣服都是带着明显时代特色的长裙套装,也都搭配了合适的鞋子,一套宝蓝色、一套豆绿色、一套枣红色。这三条裙子简直是为宿柳量身定制的一样,几乎试都不用试,单单是看着,就能想象到有多衬她。
“这三套我们全都要了。”
“小柳快去试试,看你喜欢哪一套。”
宿柳在脑中挑选的时候,恩佐和卡罗尔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她并没有受他们影响,纠结了片刻,很快做出选择。
当她换上暖和的长袖新裙子、穿上合脚的新鞋,从试衣帘后走出来时,她一边走路一边苦恼怎么系裙带,抬头时却正好迎上佐伯的目光。
他正倚靠在裁缝铺的木门上,闻声侧过头来看她,视线对上,那双冰冷的蓝色眼眸依旧没什么温度,空荡荡的,看起来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宿柳移开眼,却在视线错开之际,恍惚间从佐伯的眼眸中看到一闪即逝的流光。
像晴朗夜晚天边难以捕捉的流星,流光溢彩,绚烂而短暂。
那么短促的光彩,却迸发出让人目不能移的魔力。宿柳愣在原地,整理衣物的手顿在半空中,有点怀疑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在场几人都在等待着宿柳的出场,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哪怕她的愣神只有一瞬,也足以被众人察觉。
顺着宿柳的目光看向佐伯,卡罗尔的神情顿时微妙起来。继村口相遇后,她再次仔细观察了一遍佐伯,又瞥了眼恩佐,松弛的眼皮底下倏忽间聚集起兴奋的光。
“瞧我这记性!”她状似懊悔地轻轻扇了一嘴自己,满脸怜悯地看向佐伯,“这孩子也没鞋穿啊,啧啧,可怜见的,脚都被路上的石子磨肿了。”
稀疏的眉毛皱起来,眉心和眼尾的褶子炸开,卡罗尔催促老安东,“快给这个年轻人也找双鞋,哎哟我真是老了,差点让这孩子再赤着脚走哟。”
她吩咐完老安东还不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扭头望向恩佐,“亡灵节明天开始,一会儿带你们去住处还要走不少的路。就算他有罪,也不能这么折磨人啊,年轻人,还是要有点气量。”
“对了——”嘴角咧开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卡罗尔问道,“佐伯小伙到底犯了什么罪,怎么他和小柳都没穿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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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吼吼,这是来自存稿箱的更新,努力攒存稿ing!!
*亡灵节原型是墨西哥的亡灵节,本意是一个很美好很有意义的节日,文中有所改编,是邪典版本。
第63章
卡罗尔的话落地,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佐伯。
骨节分明的脚踝被冻得青紫,赤裸的脚掌上伤痕一片,不知流了多少血, 黑褐色的斑斑血迹冻结在脚背,看起来触目惊心。
宿柳这时才想起来,佐伯也没穿鞋!
从教堂离开之后,他究竟是去了哪里, 居然这么狼狈?
宿柳并没有读懂卡罗尔话语里的深意,也没听出来卡罗尔熊熊燃起的八卦之心,只以为她是在关心佐伯。
“您这么大年纪了, 好奇心还这么旺盛?”恩佐意味深长地看着卡罗尔, 笑得微妙,“这是我们家族的隐私, 很抱歉, 不能向外泄露。”
随后,他不等卡罗尔的反应, 转头看向老安东, “劳驾给他也找双鞋, 谢谢。”
从始至终, 直到穿上鞋, 佐伯都没有说过任何话, 与他的“罪人”人设融为一体, 像一棵沉默的树, 高大、冷肃、孤寂。
*
树影婆娑, 月下西沉,沉默的柏树注视着一行三人。
宿柳和恩佐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聊, 声音并不大,在傍晚的月色中,听起来影影绰绰的,唯有愉悦的情绪格外清晰。
佐伯缀在两人身后,颀长的身影几乎融入树影之中。
分明是三个人行走在路上,树丛注视着他们三人,他却注视着宿柳和恩佐二人。
十指交握的两双手悠闲地在半空中摇晃,恩佐低下头,附在宿柳耳边说着什么,惹得她哈哈大笑,从光洁皎白的侧脸都能看得出有多开心。
她穿着豆绿色蛋糕裙,这个颜色很衬她,层层叠叠的裙摆一如漫山遍野的春天,从一无所有的土壤中抽了根、发了芽,开出绚烂的小花。
从很久以前,佐伯就习惯了扮演一个默不作声的影子,他从未有过任何怨言任何不适,然而此刻,当真的融入这沉沉夜色之中时,他却忽然有些不甘。
他不明白自己的这份不甘心究竟从何而来,只觉得有某种欲望即将突破体表,他迫切地想要表达些什么、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可他本不善言辞,短暂又漫长的前半生中,他需要沟通的人就只有恩佐,而他们之间不需要话语,与生俱来的链接让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洞悉彼此的所有。
放在腿侧的掌心无意识收拢,喉间传来莫名的氧意,佐伯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想,他真的有点不对劲。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进入这个里世界吗?
他的异能是冰属性,按理说应当很适应这个里世界寒冷的气候,可事实却是——他几乎难以抵御这彻骨的冰寒。
仿佛被扔进了冰天雪地的极地,他赤裸、孤独,在彻骨的冰寒中,他本该就这样死去,却不知为何,忽然开始很怀念春季。
是濒临冻死之人都会幻想温暖的港湾吗?是每一个独行在冬季的人都会期望和煦的春天吗?
可为什么,在他心中,宿柳居然和春天挂钩呢?她未曾带给他温暖、慰藉,她是一个具体存在的人,而不是无法捕捉、无法留存的春天,为什么他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注意着她呢?
佐伯不断地向自己发出疑问,却无从得到回答。
他的人生太贫瘠了,无论是经历还是知识,他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战斗和杀戮,然而这二者根本无法带给他想要的答案。
他只能陷入困惑,犹如困兽一般盲目焦躁地绕圈,甚至有种鱼死网破、想要用血肉冲撞出一条出口的迫切念头。
想到这里,他忽然福至心灵——
所有的困惑与变化都和宿柳息息相关,他对她过分的注意、他无法移开的目光……种种的一切都证明——他把宿柳当成了狩猎的对象,他是在观察猎物,蛰伏着等待一击毙命的时机。
这很合理,他的人生中只有战斗和杀戮,身为狂蹈之狼的信徒,嗜血和暴力是他的本能,对猎物投入百分百的专注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原来如此。原来他的一切反常都是因为,他想要狩猎这只猎物,而狼群中的头狼已经将猎物标记,在恩佐没有对宿柳下手之前,他就算再蠢蠢欲动,都只能按耐住自己。
所以,他是在狩猎。
想明白了一切的佐伯豁然开朗,终于想明白困扰自己多时的疑问,那种心脏被压迫着的不透气感也尽数消散,他的步伐再次沉稳而笃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