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都无所谓,他不怕疼,也不怕那些讥诮的讽刺和恐惧的窃窃私语,他只怕饿,只怕吃不饱。
进入黑鸢尾监狱后,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上门来,精心制作的食物散发着扑鼻热气和袅袅香气,他每一顿都能吃饱。曾经饥寒交迫的痛苦早已远去,可在料峭寒风中捕猎的那段日子却久久无法忘记,他开始怀念那些新鲜野味的味道。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一只老鼠就能把你收买,真廉价。”
寂静的房间中,轻蔑的男声响起,语气极尽嘲讽。
流畅的、带有恶意的话语,从林寻的声带发出,却并非来自他本人。林寻早已习惯这种情况,他的身体里居住着另一个存在,一个与他截然相反的存在。
那个存在是他进入潜渊教会的第二年出现的,恰好是返祖仪式失败后。“他”毫不客气地占据了这副身体,抢占了“嶙峋”二字的首字,给自己取名为嶙,并将末尾的峋大方地施舍给他。
大部分的时间,嶙都在沉睡。虽然共用一个身体,两人的性格却完全不同,嶙充满攻击性,对一切都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尖酸刻薄、锐不可当,没有人能在嶙占据这副身体时伤到他,即便能,也会被他以鱼死网破之心拉着同归于尽。
身为本体的峋却不一样。他胆怯、懦弱、沉默,对外界加于己身的一切都麻木不仁,他不懂得什么是恶意不懂得什么是爱,他空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却没有与“同类”相残的意识,他只一味地接受命运给予的一切。
最初被带回潜渊教会时,他以为这群穿着黑袍的人是自己的同类,他终于能像峭壁中抱团生存的那些物种一样,回归自己的部落。大主教把他带回了“家”,他理应报恩,所以他沉默地接受他们给予的一切,从不反拒绝、从不反抗。
峋有意识起,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是一个在黑漆漆的山洞。身下是斑驳的草坪,外面淅沥沥下着雨,很暗的天、很小的雨,很潮湿的草,他与生俱来的一切特质也如此,阴暗、潮湿,仿佛下着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小雨。
这些特质刻入他的灵魂深处,哪怕进入黑鸢尾,也依旧没有半分改变。
两次与宿柳相见,她的每一个提议、每一个举动,他都默默顺应,未曾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哪怕他其实恐惧尖锐的针,也只在内心深处悄悄蜷缩起来,从未说过一个“不”字。
如果当时控制身体的人是嶙,他一定会直截了当地反驳宿柳的每一句话,绝对不配合她的任何一个提议。嶙似乎天生就是这样锐不可当的存在,对一切都充满反抗,正如令峋排斥、恐惧的针尖一样。
早在宿柳敲响8号房房门时,嶙就已经苏醒,从她进入8号房后,他就一直在喋喋不休。
宿柳刚进屋时,他说:“好鲜嫩的肉,你不是一直很饿想吃肉吗,吃了她多好。”
她尖叫着帮他系衣服时,他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封建的家伙,真老土。不过就你这骨瘦如柴的身体,要我我也不乐意看,你就不能多吃点好好锻炼吗,这又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身体。”
当她的手指轻轻抚摸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时,嶙倒是罕见地陷入了沉默,直到那抹温热的触感抽离,酥酥麻麻似乎直击骨骼的痒意消失,良久后,他才嗤笑道:
“我果然没看错,真是土老帽。这种手段早就过时了,她不会以为模仿一下电视剧桥段就能把你‘攻略’下来吧?”
嶙极尽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宿柳的用意,对她一丝不苟的清洁工制服挑三拣四,对她咋咋唬唬的活泼性子指指点点,对她安装情绪检测仪时毫不害羞的表现大肆攻击。
“看吧,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是真傻子。刚才你只是没穿衣服她就这么大反应,真上手了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人家脸不红心不跳,你倒好,不争气的家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她上了呢,真是给我丢人!”
嶙似乎很讨厌宿柳。
以往的很多次,当嶙出现时,他都会自觉地让出身体的控制权。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一丝留恋,对这副身体也毫无归属感,如果可以,他只想找一处安静的角落,不饿不渴,就这样永远沉默下去。
可是这一次,鬼使神差地,他没有让出身体的控制权。甚至,在嶙一次又一次出声说话、大肆发表自己的观念时,他也不像往常一样沉默不语。
“不、不要说话。”
这一次,他选择了反驳。
“不要说话?你是在说我吗?”嶙的反应很大,他发出刺耳的大笑,“原来你不是哑巴啊,怎么,其实你是一个纯爱战士,遇见白雪公主的那一天才能开口为爱说话?”
峋知道,嶙是故意这样说的。
在潜渊教会的无数个夜晚,在饥寒交迫、血不停流淌的狭小牢房中,他们只有彼此。他们在脑海里沟通,他们彼此扶持,他为数不多的知识和对世界的认知也是从嶙口中习来,嶙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会说话。
嶙只是在嘲讽他,借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他不知道嶙为什么不满,也不知道嶙为什么这么讨厌宿柳。他以前从来不会反驳嶙的话,因为他从来没有自己的意见自己的情绪,嶙说什么就是什么,嶙讨厌谁也无所谓,因为都和他无关。
可是这一次,虽然不知道原因,他却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迫切,和饥饿时着急想获得食物的感受类似,可又不太相同。他不知道这种差异在何处,只知道,他不希望嶙讨厌宿柳,他希望嶙喜欢宿柳,就像他也很喜欢宿柳一样。
“不、不要,不要说她、坏话。”
这句话,他是用嘴巴说出来的,就像嶙也没有选择在脑海内沟通一样。他虽然笨拙,却敏锐地察觉到两种说话方式在某个关键之处有着不同的意义。
“她,保护我,她好,不要讨厌、讨厌她。”
“你真是廉价。我保护了你这么多年,没听你说过一次我好,也没听你跟我说过这么多话,怎么她送了一只死老鼠,你就舔着脸上去、恨不得跪下给她当狗呢?”
“我告诉你,你自己乐意当狗当奴隶都无所谓,但这也是我的身体,我绝对不会允许你用我的身体做一些下贱的事情,绝不!”
嶙真的很生气,甚至头一次不顾他还清醒着,强硬地把他挤出去,夺走了这副身体的控制权。
“回你的角落种蘑菇去吧,这段时间都别想出来!我会把她处理掉,断了你的一切念想,否则你会毁了我,你休想毁掉我的人生!”
说完这句话,嶙站起身,扯掉身上被宿柳系得乱七八糟的黑袍子,从衣柜里扒拉出属于自己的衣服,板板正正地穿好,推门就要走出去。
他要去弄死这个女人。
仅仅才见了两面,峋就已经对她这么在意,她太有手段了,继续留下去只会成为祸患。
路过客厅时,他还顺手拎起那个掉落在地的手提袋,面无表情地随手一抛,重重的袋子精准地落入智能垃圾桶中。
等他把人分尸灭迹、智能垃圾桶也自动清理,宿柳的一切痕迹都被销毁,就算峋再怎么挂念再怎么痛苦,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渐渐忘却。
长痛不如短痛,他有预感,如果任由峋和宿柳接触下去,她一定会成为他的软肋,或许他们都会死于她手中也不一定。
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峋承担痛苦,既然已经预料到未来的悲剧,那不如提早就把一切风险扼杀在萌芽之中。
长达脚踝的黑发被他随手拢起束在脑后,瘦削冷厉但英俊精致的面庞暴露出来,那双燃烧着金芒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残忍的笑。
这具身体的眼瞳是最纯粹的金色,分明是灿烂无比的颜色,每逢嶙出现时,却总是显得黯淡,带着某种无机质的阴冷,笑起来时更令人不寒而栗。
骨节分明的手指刚按上智能垃圾桶的回收按钮,另一手忽然不受控制地抓住这只手的手腕。
被他赶去里世界的峋不知何时竟挣脱了意识的枷锁,哪怕不如他强大,也奋力挣扎控制着右手,不允许他把这份来自宿柳的礼物清理掉。
“你倒是顽强。”嶙笑了,笑得极为难看。
他看着手腕上这只用力到几乎能把手骨捏碎——不,不是几乎,骨骼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格外清晰,疼痛也从手腕处沿着神经传递给两人。
这种程度的疼痛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可嶙心底却还是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浓郁愤怒。
“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只见过两次的女人,你居然伤害我的身体?”他愤怒地与峋角力,势必要按下按钮,就像笃定要杀死宿柳一样、一定要清理掉她留下的东西。
两人僵持在原地,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哪怕灵魂处传来的割裂感令他不适至极,哪怕身为,也仍旧没有松开手。
“不要,不要扔掉,求你。”他知道嶙向来说一不二,他的意见对嶙来说无足轻重,可他太无助了,除了绝不松开自己的手,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留住这份礼物。
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情绪,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件物品、一个人有着如此清晰的执念。但在这一刻,他无比清醒地知道,他不愿意失去这份礼物,正如他不愿意失去那个眼睛亮闪闪、为他的伤口而满脸怜惜的女孩一样。
嶙当然也不会退让。
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即便只是副人格,主导身体的也永远是他,他天生就是独裁者,天生就没学过低头。此刻,听到峋口中只有弱小者才会说出的哀求,他的愤怒更甚,对宿柳的杀意也更浓,恨不能弄死峋,独自占据这副身体、不受任何牵绊地前去杀死宿柳。
两人在现实里角力,精神世界中也不遑多让,极端的情绪冲突下,一黑一金,浓郁的两股色彩爆发,如风暴一般席卷了整个房间。四周的一切极具扭曲,两抹灵魂抽离出来,一同被吸入了那个谁也不愿意踏入的里世界,只留下了一具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身躯。
倒地的身体刚好撞到嶙峋两人拉力赛一般争夺了半天的清理按钮,滴答滴答欢快的短促乐曲声响起,智能垃圾桶隐藏的小轮弹出,唱着歌从回收通道滑行,一路滑行到一楼的垃圾处理区。
哼着歌滑行的不只有这只来自8号房的垃圾桶,还有推着小推车前往9号房的宿柳。
从林寻的房间离开后,她又回了一趟房间,额外捎带上了一些她从E08区带来的小玩意儿,准备把这些连通麻辣鼠头一起送给9号房的恩佐。
昨天和恩佐一见如故,虽然初见的场景挺复杂的,但刨除别的因素,她十分开心能和恩佐相识,也算是因祸得福!
昨天两人聊了很多,发现彼此都有冒险和收集癖好,恩佐甚至还邀请她去自己的里世界探险,她十分期待再次见面,因而特意带上了自己珍贵的藏品和他分享。
恩佐热情好客,说话还有趣,她喜欢和这样的人交朋友!
“下午好宿柳。”
门刚一敲响,恩佐就迅速打开房门,身高腿长的金色卷发青年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前,展开双臂给了宿柳一个热烈的欢迎拥抱。
他毫不见外地推上小推车,揽着宿柳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客厅,东西很多对吧?这些都是我从外面带进来的,是我游历了好多地方搞到的纪念品,有偷的抢的,还有对赌来的,每一件我都超级喜欢!”
“你看这个,这个是国防大臣小老公的机械义眼,是联邦第一医院还没公开的绝密技术,全联邦仅此一只。”恩佐随意拿起了一颗小球,双指捏起,质地润白的弹性球体就在他手中被捏扁搓圆。
他炫耀又不屑地轻哼,“她为了表示对小老公的宠爱,特意花重金动用人脉求来的。哼,别人都不识货以为真有医术那么高明的异能者给他眼球再生,只有我看出来了这眼珠子是假的,那当然要抠出来玩玩给大家看啦~”
原来还能这样!
虽然有好几个词汇没听懂,但大概明白了意思的宿柳震惊极了。当面抠走想要的眼珠,这是她从未想过的路径!
她还以为只能等人死了之后才能挖出眼球收藏呢,一想到自己以前错过了多少漂亮的藏品,宿柳看向恩佐的目光就越发崇拜和感激。
崇拜他独具慧眼的手段,感激他提供的新思路。
她问:“既然是假的眼睛,为什么要做成这么真的样子啊?我看好多人的义眼都会发光,一会儿蓝一会儿红的,特别炫酷!”
“不知道啊。你喜欢这个吗?送你了。”恩佐看她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眼球不放的样子,颇为大度地忍痛割爱,“我也觉得会发光会变形的义体更酷,之前为了装义体,我还专门把自己的手砍了,换了个一按就能伸缩变成刀和手枪的机械右手。”
“啊!”
恩佐今天穿着宽松的破洞涂鸦T恤,裸露出来的两条手臂肌肉紧实,宿柳惊奇地戳了戳他的肌肉,手下的触感温热而富有弹性,一点也摸不出来是假的。
“这居然是假的吗!怎么伸缩变形啊?”她左看右看,都没找到所谓的变形开关。
看她傻乎乎找开关的样子,恩佐捧腹大笑,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他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戳着她的脸笑得很大声,“这当然是真的手啦!”
“我可是SSS级异能者,自愈能力很强的,义体刚装了没两天就被愈合的血肉和骨骼顶了出去,一点都没意思,之后我就没再装啦。”
原来是这样啊……宿柳失望地收回自己的手,还以为是新型仿真涂色呢,她吓得,还以为联邦的科技已经发达到了这么厉害的程度。
发觉了宿柳的失望,恩佐笑着靠过来,挤了挤她的肩膀,“这么失落干嘛呀?你要是想看的话,我记得我这儿存的好像还有几个义体呢,等我找找,找到之后把胳膊砍了安上给你看看?”
“好!”被他三言两语吸引走注意力,宿柳的情绪又恢复高涨,眼睛滴溜溜转着,对客厅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仿佛踏入博物馆一般,宿柳是游客,跟在讲解员恩佐身后,在他热情洋溢的介绍和幽默风趣的话语中沉浸式感受每一件藏品的故事,对这间房子的每一处小角落都有了全新的认识。
疗养院二楼的每个房间都是一模一样的大平层,平述的空旷朴素、加西亚的金碧辉煌、胥黎川的雅致奢华、林寻的简陋原始,虽然每个人风格迥异,却都有一个共同点——全是冷冰冰的,一点生活的气息都没有。
可恩佐却不一样,他的房间装潢并不算精致,家具也只以舒适为主,到处遍布着展览架,密密麻麻摆满了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藏品”。匕首旁边放着造型独特的茶杯、小木棍左侧立着不知原型是谁的雕塑、昆虫标本下面压着破破烂烂的羊皮卷……
所有的一切是那么混搭又那么和谐,屋子里的东西多到能开杂货铺,却一点也不显得杂乱,反而乱中有序,透露出莫名的温馨。
恩佐大概真的是一个很热爱生活和冒险的人,摇椅、秋千、帐篷,客厅的每个拐角都有随时随地都能钻进去的舒适小窝,小窝里还塞着柔软的抱枕,只是看着就已经觉得身心得到放松。
“哇,我太喜欢你的房间了!”
进入卧室前,宿柳还兴奋地和恩佐分享着自己的游览感受,用蹩脚的联邦话发表不下于800字的多篇观后感,对他千奇百怪的藏品念念不忘。
“有品!”恩佐对她的夸赞很是受用,笑眯眯地打开卧室门,“那你以后可要多来找我玩,我还有很多藏品还没来得及给你介绍呢。”
宿柳在他的引领下走进卧室,相比于琳琅满目的客厅,这里倒是干净利落了许多,只有一张直接铺在地上的巨大床垫,上面铺着蓬松柔软的鹅绒被,摆了几只丑得可爱的玩偶,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条长长的低矮储物柜,上面摆了一些生活用品。
“随便坐,我去把电源插上。”恩佐表现得比她还像是员工,轻车熟路地拿起小推车上标记着“9号”的情绪检测仪,利落地拆开后接上电。
两人的身份完全调转,宿柳坐在床边,抱着一只半边红脸半边绿脸的小狗玩偶,把玩着小狗看着恩佐忙来忙去的身影,仿佛她才是要被安装仪器的那个人。
“好啦,来吧。”准备工作完成后,恩佐把调整好状态、只需要扎入他心脏的仪器递给宿柳,两人调换位置,他自己则坐在了床边。
宿柳举着仪器和电线侧站在床边,恩佐坐在床上,他人高马大的很大一只,哪怕乖巧地坐在床边,体型差异带来的压迫感仍旧不容忽视。
没有任何扭捏,恩佐随手扯住衣领向上一拽,劲瘦的背肌绷紧又展开,如一张拉满的弓,锋利而流畅。布料上滑掠过胸膛时,紧实的腹肌随着伸展的动作骤然收紧,蜜色的肌肉.沟壑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