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活力满满的人忽然无精打采起来,反差极其明显,那种骤然的转变让霍兰德恍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也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有些人的背影也是能瞧出可爱的。
无措和愧疚涌上心头,他看着她又急又气地走开、仿佛一秒也不愿意和他多呆的身影,某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慌感迫使着他做些什么。
“宿柳。”他快步跑过去追上她,却只收获了一个极速转头、生气的后脑勺。
“宿柳,我不是故意浪费你的好意的。”右手在半空中抬起又放下,他想要拦下她,却又手足无措地不知从何处下手。
最后只能认输般抵在自己额头,有些泄愤般抓乱了那一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深蓝色短发。
乱糟糟的头发,一如他乱成一团的心。
从未处理过这么多复杂的情绪,霍兰德一时有些宕机,很多话没经过大脑的处理,不受控制地就从嘴巴里飘了出来。
他说:“真、真的很抱歉,我、我这个人,我很害怕老鼠,昨晚工作完我拆开包装,真的被吓了一跳。我、你,我不知道那是你精心准备的礼物,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食物,真的、真的很抱歉。”
他是不太喜欢肢体接触的,可是今天他却主动抓住她的手腕,温和地用力,迫使着她转身面向自己。
宿柳还在生气,头转过来了,眼睛却还倔强地闭着,半点都不愿意看这个可恶的、浪费食物、浪费她心意的坏人。
“宿柳,看着我。”
他有些无奈地请求,语气很轻,轻到话音刚落就要飘散,轻到近乎有些乞求。
“原谅我好吗?以后你再送礼物给我,我一定会当面拆开表达自己的欣喜,哪怕……”
“不可能再送东西给你了!”宿柳大声反驳。
皱巴巴的翅膀张开了,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也回归,她撅着嘴巴瞪着眼睛,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对霍兰德的谴责。
“你这种不真诚的人不配收到我的礼物!”她就着被霍兰德抓起手腕的姿势,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胸膛,仿佛是在戳他的脊梁骨,“你还浪费食物,太可耻了!”
平心而论,宿柳的力度并不是很大,但是配合着她随手指一起点来点去的脑袋,就颇有种可爱的诙谐。
笑意不受控制地染上了眼角,紫罗兰色的眼睛笑意盈盈,漂亮的瞳色让宿柳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这抹笑。
“你还敢笑!”她真的生气了,抽回自己的手,气冲冲地一边骂他一边就要走,“太坏了你太坏了,你认错的态度一点都不真诚,太坏了太坏了……”
霍兰德无奈地收敛起笑,跟在她身后,态度良好地认错道:“对不起我错了,我太坏了,我不该笑的。”
某种技巧无师自通,他十分上道地替宿柳推上小推车,问她:“所以,为了惩罚我,你可以提三个要求,在我能力范围内都可以,这个赔礼你满意吗?”
哼地一声转头不看他,眼珠却在滴溜溜地转,宿柳心动了。
她想,如果问他疗养院里有没有一个胸口有黑色大丽花纹路的人,是不是就不用这么麻烦地一一调查,直接就能找到凶手了?
但很快,她就驳回了这个念头。
她是要杀人的,就算真能从霍兰德口中问出那个人是谁,到时候那个人消失死掉,他岂不是一下子就能想到凶手是她?
这可不行!她还要在鸢尾花疗养院干到老干到死,不能因为杀人就丢掉工作啊!
左思右想,她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迂回的方式。
话还没说出来,宿柳就被自己聪明到,没忍住,忽然笑出声来。笑完才意识到不对,赶忙捂住嘴,她还在生他的气,笑出来也显得太不硬气了吧!
她一笑,霍兰德愣了一下,也跟着笑。
“你笑什么!”她瞪他,然后问,“你说的是真的吗,我随便提三个要求都可以?”
“当然。”霍兰德点头,他从不撒谎。
“那你,你把疗养院病人的名单给我一份,还有他们的信息,我也要知道,还要有照片!”想了想,宿柳又添了一句,“要是有不穿衣服的照片最好。”
此话一出,霍兰德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他看向她的目光中带有某种不可置信的惊疑。
是他听错了吗?还是宿柳在开玩笑?
这种玩笑话是能随便开的吗?
但宿柳跃跃欲试的眼神中写满了期待,似乎就等着他大手一挥批给她一堆无.码写.真。
霍兰德的脸色变了又变,想到宿柳奇特的脑回路和不同寻常的认知观,最终,他尝试着去解读她的意思,拿出做阅读理解的态度,对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认真剖析。
“你要拿来做什么,是想多了解他们一些,方便以后的工作吗?”
“对啊!”宿柳其实只是想通过照片寻找黑色大丽花的主人,但霍兰德提出来的这个说法很有道理,她甚是赞同,更加迫不及待了。
“如果你想了解他们的话,提问就好了,我现在就可以解答。”
原来是为了工作。霍兰德松了口气,为宿柳对工作的热爱自叹不如的同时,也对她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有了新的认知。
“啊……”宿柳有些失落。
这不是又回到最初的起点了吗?
要是真能直接问的话,她早就问了呀!
“他们的资料都是联邦严格保密的,我只能给你一些比较基础的信息,方便你在疗养院里行事,然后你有别的想知道的随时来找我,我口头告诉你,可以吗?”
怕宿柳再回到生气的情绪中,霍兰德最终还是选择退让。甚至,一向最怕麻烦的人,心甘情愿地承诺、给她随时打扰自己的机会。
“那好吧。”宿柳还是有些失望,但也很快就满足。
能拿到基础资料也不错,工作能轻松下来的话,她才有更多时间去做赏金任务,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被哄好,和霍兰德和好如初,一点儿芥蒂也没有地继续和他分享自己这两天的见闻,完全没有刚才还要和他势不两立的架势。
好笑地摇了摇头,霍兰德耐心地听宿柳讲话,不经意间插上几句话附和,很快就沉浸在她绘声绘色的讲述中。
两人相谈甚欢,这份愉悦保持了很久,甚至从在霍兰德手中拿到疗养院病人的名单和基础资料后,一直延续到宿柳去往4号房给加西亚安装情绪检测仪。
为了方便宿柳工作,霍兰德在整合黑鸢尾人员资料的中途,还指挥仿生人狱警去通知了每位需要安装仪器的“病人”。
因此,加西亚早有准备。
听到医疗小推车的声音响起在走廊时,他就已经推开门,双手抱臂倚在门框上,摆出拍杂志一般的pose等待宿柳的到来。
“上午好小宿柳,今天过得怎么样?”
他下半身没动,上半身俯下身来,凑近在宿柳面前笑着朝她打招呼,正好挡住小推车前进的路。
虽然昨天恩佐没能和加西亚交流上时尚心得,但加西亚很显然也认同他的审美,今天就穿上了一件浅绿色的镂空渔网上衣。
不过他显然没认同完全,渔网上衣里还穿了件紫色的松松垮垮背心,虽然遮了跟没遮区别不大,但最起码挺有孝心,没让爷爷的爱人直接抛头露面。
此刻,随着俯身的姿势,孝心大打折扣,雪白的肌肤一览无余。
“让让,让让。”
一心只想着赶快装完仪器找凶手,宿柳推车前进的速度很快,差一点就撵到加西亚的脚。她前后摆动着小推车调整位置,对于他挡道的事情很有意见,“上午好加西亚,你不要站在门口堵路呀。”
加西亚僵硬在门口,怀疑她既不懂时尚也不懂美学,更不懂他。
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紫,和他今日的穿搭相得映彰。最后,他咬了咬牙,豁出去了一般,左肩的吊带无意间滑落,他“啊呀”一声,捂住自己的胸口。
宿柳的注意力成功被吸引过来,她望着他捂住胸口的样子,不理解。
“你不舒服吗,要不要喊医生?要不我先去下一个房间,等你方便了再来?”
“没!”这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加西亚黑着脸,也不笑了,也不整幺蛾子了,咬牙切齿地把宿柳迎进来,“我方便得很!”
每一次他想勾引、逗弄她,最后难堪的都是自己。
进入黑鸢尾前,加西亚获得的关注几乎都是源于美貌,他太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优点,也见过太多人性的肮脏。他欣赏、爱护自己的脸和身体,却也厌恶那些垂涎的龌龊眼神。
第一次见面时,宿柳最初对他的脸视而不见,让他不解之余多了几分新奇,也暗自生出几分较量的决心。毕竟人是很虚伪的生物,总有些人伪装得很好,但这种伪装往往经不起考验,只需要稍稍引导,很快便会原形毕露。
轻蔑、惊讶、怀疑、挫败,加西亚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勾引宿柳,但无一例外,每一次都失败了。
最初他以为她是太善于伪装,可相处下来,他发现她连胥黎川都敢正面硬刚,根本没必要扮猪吃老虎。
现在他能肯定,不是他没有魅力了,而是她根本就是一块不解风情、没有审美的木头!
跟在宿柳身后进屋,加西亚不无怨恨地盯着她的背影,暗自起誓,他要是再对她抱有一次无所谓的期待,就把名字就倒过来写!
他这次彻底死心,就连安装仪器这个最合适的机会都放过了,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一脸生无可恋地任她操作。
甚至,不再妄想出卖色相作弄宿柳后,他触底反弹,彻底恢复成原本的做派,不仅严厉声明禁止她触碰他身体,还防贼一样防着她,似乎生怕她揩油。
宿柳不了解,但她尊重。
安装仪器的时候,除了最初寻找下针点外,她和加西亚几乎毫无触碰,甚至主动帮他把紫色背心往下拉了拉遮掩住长辈,闭上双眼迅速接通电线。
感谢第一次的经验,感谢平述,她才得以熟练掌握安装情绪检测仪这门技术。
吃水不忘挖井人,宿柳极快地完成加西亚这单后,怀着对平述的感激,取出小推车上的手绘手提袋。
“你害怕老鼠吗?”她问。
加西亚不知为何突然生起了闷气,直到宿柳问出第二遍,他才不情不愿地回答:“不。”
“这是我从E08区带来的特产,麻辣鼠头,很好吃的,你要吗?”有了霍兰德的前车之鉴,她这次学会了打预防针。
宿柳并没有意识到加西亚在生自己的气,只以为他是本来就心情不好。她尊重人的情绪自由,也没意识到他吝啬的言语是在发火。
“送给我的吗?”别扭着不愿意看宿柳的脸转回来,加西亚问,“特意送给我的吗?”
“对呀。”坦然地点点头,宿柳回答。
加西亚忽然就不生气了。
他决定原谅她不懂审美的粗俗,也原谅她吝啬于触碰他身体的浅薄,分明他都已经给她机会任她为所欲为了,她还不为所动,这些,他统统都原谅。
“这画的什么啊,小孩儿涂鸦似的。”伸出两根手指拈起手提袋,他拎到半空中审判,嘴上说出的话挑剔,眼神却再也不能从那五彩斑斓的细碎小花小草上移走。
他问:“这是你画的吗?专门画给我的?”
当然啊。
宿柳稀奇地看加西亚,不懂他为什么会问出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
她还没有回答,加西亚就已经掏出牛皮着包好的麻辣鼠兔,认认真真地抻平手提袋上的每一处褶皱,把造价低廉的纸袋放进客厅最豪华最金灿灿的那座柜子里。
“走吧,看在你送我礼物的份上,我请你吃顿饭,带你体验一下这儿的仿生人厨师最拿手的好菜。”
他努力压抑着嘴角不值钱的笑,不再介意先前的事,左手抱着鼠头,右手大大咧咧地揽着宿柳的肩膀,半推着她就朝外面走去。
“哎——我还没工作完呢——”宿柳招呼着自己的小推车,想要带上它一块儿走。
“这么热爱工作干嘛啊?”加西亚大手一捞,把她恋恋不舍的手捞回来,“到点儿了,先吃饭,没我点菜你肯定吃不到最好吃的。”
听加西亚这么说,对美食的向往稍微打败了想上进的心,宿柳这才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走。
只是,两人刚走出4号房没多远,在楼梯口,就遇到了从三楼下来的胥黎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