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黎川清晰地知道, 自己正在梦境之中。
大脑前所未有清醒,如亿万只蚊子、无时无刻不萦绕在耳旁的呓语难得消失。
这本应令他感到清净,然而控制不住的身体和某种对当下情形的恐慌却让他焦躁无比。
他分明从记忆中抽离, 却仍旧被困在那个破旧的汽车旅馆之中。
昏黄的灯光影影绰绰,屋顶的蜘蛛网困住一只又一只迷途的飞虫。生命在头顶挣扎,老旧收音机播放着重金属摇滚乐,嘶哑的歌喉在无人的舞台发出怒吼。
破旧极端的环境滋长疯狂, 无处安放的欲.望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
氛围让人摇摇欲坠,窗外似有猫吗?哀怨的嚎叫响起,从收缩的喉间倾泻, 溺水了一般愈唱愈高。
纠缠不清之际, 茭白的不再是月光,朦胧的不再是雾气, 湿润的不再是雨滴。
至于歌唱的猫儿, 早在不知何时飞似地跑去。
所有具象的感知都被抽象化,他与世界仿佛隔了一层保鲜膜, 透过那柔软而坚韧的隔膜触碰, 一切是那么清晰, 却又永远不会亲密。
梦总是荒诞的, 但这个梦却真实得可怕。
这是他的梦, 他的国度。他是一切的主导者, 是独裁的暴君、威严的师长, 是掌管她身体的刑官酷吏。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只能跟随着梦中的“他”行动。
她的目光湿漉漉, 潮湿又哀怜,在哭泣的哀求之中,他却完全不懂得怜惜。
不想面见这般的场景, 胥黎川竭力控制着身体,呵斥自己停下,停止。
然而无能为力。
故事的走向似乎是既定的,他撼动不了分毫。与现实完全不同的发展让他抓狂,那种怪异的不适感仿佛无数只蚂蚁在血管里爬行,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尖叫着想要撕裂。
即便再难以容忍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也只是一个旁观者。
仿佛世界上最吹毛求疵的艺术大师,他堪称苛刻地对待手下的著作,每一处角落都不放过,细细雕琢打磨,力图创造出最完美的作品【审核大人,无指代、无意识流,就是纯变.态,放过我吧我求求了】。
雨声响亮的夜晚,夜莺也在哭泣,哀怨婉转,颤颤悠扬。
闪烁的灯光熄了火,夜莺也哑了声,暴戾的巡行却仍未结束。
一波即平,一波又起。
反感与痛苦缓缓远去,隔着保鲜膜仍旧真实的触感让人犹疑,真实与虚假的间隙逐渐被不上不下的愉悦填补,在某一个瞬间,胥黎川短暂地遗忘了这里是哪、他又是谁。
属于自己的一切思维和感受都模糊远去,最真实的最直白的刺激与禁.忌感构成了当下。
大脑混沌如一片沼泽,潮湿阴暗处的软体生物【这里也不是指代,是克苏鲁邪神降临了,怪物来了审核大人,是真触手怪】拉着他沉.沦,san值也在这浮浮沉沉的纠缠之中坠落。
对危险的直觉让胥黎川意识到不对,他想要抽身而出,却早已深陷泥潭。
耳膜深处渗出黏腻的絮语,柔软的肉.体化为腐烂的触.手,粘连着神经的眼球从眼眶内剥落,密密麻麻的肉芽挣扎着从身体里向外生长,把皮囊之内的一切都挤出去。
理智的堤坝轰然坍塌,冰冷的低语顺着缝隙涌入,这是来自深海的声音,海底的鱼怪群在他的体内洄游,鳞片刮擦着每一根神经。
不,冷静下来,胥黎川,冷静下来!
仅存的理智告诉胥黎川,这是邪神想要抢占他的身体,企图以他为容器降临的把戏。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只要他能忽略这些画面,勘破幻觉回到现实,所有的异常都会远去。
冷静下来,想一想客观存在的事物,想一想正常生活中的一切。
联邦金色的日不落徽徵,胥家永远播放着优雅古典乐曲的礼堂,卧室里柔软的羊毛地毯,高而宽的书柜里满满当当都是他曾度过的书,黑鸢尾监狱令人讨厌的所有人,他所居住的虽然狭小但装潢还算满意的6号房,摆放在客厅自动悬浮的水晶球……
不,不要想这个。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思绪如泼洒出去的水,在半空中流动,水滴坠落的痕迹如此清晰,他却无法阻止、无能为力。
滴答,坠落在地的第一滴水珠溅向水晶球,那奇异而波光闪闪的表面泛起涟漪,似有无数星光闪烁,星河流转,最终映出了一张眼睛圆溜溜的漂亮脸庞。
宿柳,宿柳,宿柳。
这个字眼像是咒语一样在脑海中循环,那些发出刺耳刮蹭声的鱼群也重复着她的名字,那些音节融化、概念腐烂、不可名状泥浆一般在认知中滴落的絮语也呼喊着她的名字。
她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腐烂的触手蔓延而上,缠住他的四肢、捅穿他的心脏、扯出他的肠子,在极致的欢愉还未结束之时,一边啃食着他的血肉,一边将他绞杀。
最后一丝清醒被绞成肉糜,他渐渐读懂了所有混沌的声音,那些从始至终一直回荡在颅腔里的语言。
他们都在呼唤着,他们都在等待着,他们都在迎接着——
宿柳。
梦醒了。
胥黎川睁开眼,入目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仍旧被捆在监禁室的十字架上,一身冷汗。
良久之后,呼吸重新回归,他仿佛遗忘了这与生俱来的能力一般,在空气充足的房间里,险些窒息而死。
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梦魇?
梦中的一切都太过真实了,惊醒之后,他浑身已经被汗濡湿,急剧起伏的胸膛是惊惧未定的情绪的最好证明。
理智已经回归,直到这时,他才能冷静地去分析——不,膨胀的身体感受令他的思绪纷乱,仿佛还沉浸在那迷幻的梦境之中。
失神地低下头,微微倾斜地被捆绑在十字架上,低头后,他能对自己的身体一览无余。
难堪的反应令他恶心、憎厌、痛苦。
可是这些情绪的对象究竟是谁,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了。
胥黎川,你究竟是洁癖发作、厌恶自己的手触碰过她的身体,还是憎恨自己竟这般粗暴不温柔地对待她呢?
自然,自然是前者……
这里没有任何人,他居然也学会了自欺欺人。身体的语言作不了假,他唾弃自己沉湎于低级的欲.望,也不愿意正视这背后蕴藏的含义。
他不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也不是一个胆怯懦弱的人。但唯独这一次,他如此恐惧这个梦,却又有些沉溺于这个梦境,一边为此痛苦,又一边为此感到某种偷.腥一般的欢愉。
仿佛亲身经历过梦里的一切,只消稍微一回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刑讯和疯狂的行为都会让他无地自容。
春风拂过噩梦,杀意涌起,却茫然地止戈于此。
究竟是对谁的杀意呢?
对她,还是对他自己?
即便只是一瞬间的联想,那潮湿旖旎的记忆就如火一般缠烧,在急剧膨胀之下燃烧起更猛烈的火焰。
他全身都是欲.火,却在此刻,眼睛莫名酸涩。
是熊熊燃烧的烈火熏红了眼睛吗?是濒临san值清空、捡回一条命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吗?
胥黎川不知道。
他未曾体验过烈火,也不知道在火焰之中活下来是什么样的感受。但san值清空,他却真实地体会过一次。
那正是他进入黑鸢尾监狱的由来。
在胥家顺风顺水地过了26年,他对一切都感到厌倦。无论是富丽堂皇的家族、琳琅满目的收藏,还是戴着面具、说着同样的话、永远只有谄媚的人。
他厌恶现在的生活,厌恶一成不变、枯燥无味的人生。
那一年,他已经继承胥家的大半事物,即便散漫不专心,胥家也在他的带领下更加壮大,隐隐成为联邦实至名归的第一大家族。
可他却永远不满足。
无论多少财富,无论多少人艳羡称赞,无论多少人讨好恭维,无论多么高傲的人在他面前乞怜哀求,都让他觉得索然无味。
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人生是平原,他分明欲壑难平,想要去填补时,却似乎什么欲望也没有。
世界是如此苍白,所有事情是如此简单,一切都是如此唾手可得,生物都那么愚笨那么卑劣,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意思?
那段时间,他思考最多的就是,世界的终极是什么。
如果这个世界一无所有,那似乎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他为何不直接毁灭世界呢?
但很快,他就找到了新的乐趣。
他同往常一样去垃圾区寻乐子,试图在污染和生死之间突破愉悦的阈值,靠血的刺激打发无聊人生。
离开时,却无意间听闻某位邪神信徒的传教,知晓了那位象征着全知全能的无垠深海之主,得知信仰祂的人能够聆听到一切知识和答案。
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也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干,他决定召唤那位邪神。
他一直都知晓,宇宙深处存在更高维度的世界,邪神是人类难以用言语定义、不可名状的未知生物,祂们全知全能,象征着人类无法想象的一切。
事实上,人生的前26年,他已经尝试着召唤了无数次邪神,但是碍于胥家和兰心教会,并且也确实不知晓别的邪神的真实有效召唤方式,他只召唤过森与星辰支配者。
但或许是他的心不诚,祂看到了他的玩乐心态,从未回应过他这位不虔诚的信徒。
召唤无垠深海之主也只是一时兴起,虽然认真细致调查了无数种召唤方式和咒语,还动用自己的异能推算出成功率最高的那一版本。
收集信物和祭品花费了他很长时间和很多金钱,他却乐在其中,也短暂找到留在这个世界的乐趣。享受为了达成目的而努力的当下即可,胥黎川从未想过,他居然能真的召唤成功。
毕竟,他并不信仰无垠深海之主,他没有信仰。
但事实证明,除了召唤森与星辰支配者之外,凡是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不成功的。
这次也同样,召唤阵一次就刻画成功,无垠深海之主如约降临。
他站在风平浪静的海边,本是晴朗的白日,却在某一瞬间,四周的氛围变了。
来自深海的气息缭绕,腥臭味扑鼻,海平面忽然凝固成铅灰色水银般的镜面,随后,未知生物的无声尖叫响起,镜面皲裂出无数条裂缝,某种比黑暗更加可怖古老轮廓从中分娩。
日也消失,世界被拖拽进入沸腾的漩涡,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难以言喻的全新维度空间。浪花凝结而成的苍白手臂挥来,千万只虹彩眼球同步睁开,祂看到他了。
如愿以偿地召唤成功,这一瞬间,他窥见了一角宇宙最深处的疯狂,被橙色和绿色交织的光线吸引着游荡过去,混乱、呓语,在迷雾囊括着的中心,看到了一个世界的投影。
但他并没有时间探索那个世界,面见无垠深海之主之时,san值清空,他的躯壳和灵魂就已经融化。
胥黎川本来以为自己会死,神奇的是,他居然活了下来。
虽然成为了无垠深海之主的容器,可用直面邪神的代价目睹到真相一角,以险些堕落为畸变者的风险换取了邪神馈赠,还提取出了那个未知世界的独立精神空间。
他觉得值了。
甚至,在进入黑鸢尾后,那个世界被建成监狱的那位联邦最伟大的空间系异能者具现化出来,他简直欣喜若狂。
所以他没想过离开黑鸢尾,这两年,也一直沉浸其中,妄图探索那个世界的真相。
刚进入黑鸢尾时,他几乎住在了里世界。可无论怎么探索,那个世界都宛如已经死亡。后来,在他的分.身胥黎川们的集体针对下,他渐渐也不太常去了。
没想到,这一次宿柳的到来,不仅给里世界注入了生命,让那个死亡的城镇“复活”,还让他重新聆听到无垠深海之主的声音。
是的,梦中的那些畸变与怪异,正是无垠深海之主的标志。祂的腥臭味几乎要扑打到他脸上,就算在梦中神智不清醒没能辨别出来,苏醒理智回笼后,他也第一时间就意识到。
宿柳和祂有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