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真望着师兄,红唇轻启,嗓音低柔:
“师兄还会护着我吗?”
此话一出,万籁俱寂。
沈卿言的眉头极轻地蹙了一瞬,转瞬后又是一贯的冷淡,他的视线从她明净的双眸中挪开。
沈晚棠没能从他口中听到答案,而是被他拽着往前踉跄几步,继续往里走。
手腕上的伤未经处理,还在往外冒血,血珠沿途落了不少,留下他们曾来过的痕迹。
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在两人周身萦绕不断。
第117章 幻境(一)
林中阒然无声,鸦雀一惊而起,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半山腰。
此地诡异,又要找寻出口,故而沈卿言并未动用传送符,即便动用,或许还会如方才那样,被一股力量拦下。
沈卿言右手指尖跳跃着一团明亮的火,衬得脸一侧明一侧暗,而能被沈晚棠看清的,是被照亮的那侧脸——镇定自若、清冷疏离。
看起来……她沦为魔族一事,对师兄来说,除了厌恶,的确再无其他情绪,这也恰恰足以证明,师兄是如何看待她的。
思及此,她的神色凝重几分。
不能再与他继续耗下去。
恰是这时,斜前方的青年突然停下步子,似有所觉般侧身看她,视线极其短暂地在腕上停留一瞬。
到底是什么也没说,而是只身去了一旁清澈的小溪旁,白皙如玉的手探入水中,他微蹙长眉,用力洗净掌心肌肤。
沈晚棠停在原地,与他相隔一丈远,看着这一幕。
这一路师兄忍了太久,她都有些忘了,他极度厌魔。
只因那只手掐过她的脖颈,沾染上她的血,他便洗了近乎半个时辰的手,洗到皮肤通红,最后再以灵泉液洗净。
这期间,她寻了棵树靠着坐下,没多久,又发觉师兄已换了一身清白干净的道袍,应是用过清尘诀了。
沈晚棠无意休息,睁着一双明净的眸子,在夜色中一瞬不瞬盯着他瞧,目光带着探究,明目张胆。
沈卿言在她对面席地而坐,强烈的视线不容忽视,他垂在膝上的手微动,不知从何处取出一瓶药,随手扔向她。
药瓶在空中划出一道线,最后稳稳落在沈晚棠掌心——九品疗愈丹。
她不禁看了一眼神色不明的师兄,随后倒出丹药服下,又扯下一片衣角,寂静的夜里便传来突兀的“撕拉”声。
青色衣料贴在手腕的伤上,瞬间被血色染红。
一只手包扎着实不太方便,她便用牙咬住另一端,按住衣料开始一圈一圈缠绕。
好半晌,包是包好了,可就是极不雅观,而且因为把控不好力度,一时扎得太紧伤口又裂开了。
如今修为被师兄封住,她的手无法恢复,只怕连握剑都是一件难事。
她一面思索着,一面用左手轻轻托住右手,试图用力,感受出自己到底还能使出几分力。
可越是如此,伤口上的血便越是止不住。
浓重的血色气息令雪衣青年的眸中笼上一层暗色,却始终不愿抬头多看她一眼……
良久,沈卿言终于有了动作,目光几不可察地停留在她的袖口一瞬,那里大片刺目的红,他漆黑的眸子对上她的,两人眼中皆是漠然。
“还有换息丹吗?”
沈晚棠顿了一会儿,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又服了一枚从司马奉那拿到的九品换息丹。
弯唇,笑得意味不明:“现在,师兄可满意了?”
她知道,师兄若不是没有换息丹,不会想同她多言,而他此举,也只是厌恶她身上阴邪的魔气。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偏偏师兄会这样厌恶魔族气息?
沈晚棠无意深究,只冒出个念头后便不了了之。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受了伤又耗费了心神,不知不觉地竟沉入了睡梦中去。
……
长夜寂寂,林中突然响起窸窣的脚步声,沉稳而轻缓,一下一下踏碎秋夜的枯叶。
沈卿言来到师妹身旁,师妹身上再无令他敏感的魔族气息,而是他极为熟悉的人族气息,隐约间,仍有极淡的海棠香沁入心扉,可却混杂了血味。
他微蹙长眉,抬起她的右手,垂眸看了一会儿。师妹的手软绵无力,垂在他的手中,仿若毫无生息。
但他清楚,她只是睡着了,不会醒。
指尖灵力涌出,割裂她腕上染血的青色衣料,钻进那道伤,他开始用灵力治愈她的伤。
这道伤并未有多深,只是被他挑断了手筋,想用灵力修复并不难,可他却不想完全修复……
脑海中时不时会想起今日之事,师妹站在他的对立面,与她剑锋相向,剑锋所指只两个地方——心脏、脖颈。
师妹想杀他。
攥着她手腕的手一点点收紧,眉间浮出一抹戾色,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
直到手腕上的伤被他疗愈好,他才猛然惊醒,眉心舒展,阴戾散去,又是那副清冷模样。
他忽而抬眸,目光滚烫地落在她的额心,那血红色般的印记。
师父曾说,当年的魔帝黎玉昭也有这样一个印记,师妹便是她的魔胎。
魔胎……本就当诛,不是吗?
他魔怔地缓缓伸出手,朝着师妹的脖颈靠近,越是靠近,他的手便越是难以自控,最后生生僵在半空中,停留在距离她喉咙一寸处。
不知何时,他的眼尾泛起了红,瞳眸如同化不开的墨,晦暗深沉,眼底深处隐隐有一抹挣扎和痛苦交织滑过,到最后又是那熟悉的怨。
为什么,师妹会变成如今这样?
为什么,师妹要如此心狠?
师妹她从未考虑过,若她入魔,他又该如何自处,她从未想过,届时他会如何又该如何,就这样任性而为弃他于不顾,狠心将他划入敌对阵营,如同死敌。
她可有想过问他,他是否愿意如此?
隐忍轻颤的手微微蜷着,点点向上偏移,指尖滑过她的肌肤,轻抚脸庞,指腹无意间摩挲她的唇角,动作看似温柔,却因情绪失控时而用力。
许是被人如此触碰泛起了痒意,背靠树干的青衣女子抿了抿唇瓣,扭头偏向一侧,恰好将半张脸放在了青年掌心。
沈卿言感受到指腹被她轻轻一抿,心神一恸,指尖似被烫了般缓缓收回,视线临摹着她的唇瓣,良久,记忆中那段亲密缠绵的画面蓦地浮现。
霎时间——
他神色转冷,沉沉闭上眼,将所有杂念驱逐干净,最后果断起身离去,将灵绳的最远距离由一丈改为了三丈。
这一夜,师妹又说了许多梦话。
而他,也听了整夜的呢喃。
记忆最深的,最让他动容的,是那句——
“师兄……别杀我……”
每每听见,心中便如有刀剜。
翌日清晨,林中云烟缭绕,模糊了前路。
沈晚棠活动着手腕,腕上的伤已经全然消失不见,也能动了,只是仍然使不出力。
她一边跟在沈卿言身后,一边捡了根树枝挥舞着,可一旦想要用力,那树枝就会掉在地上。
最后,心中长叹一声,看来,她得找个人治一治,但这个人不能是师兄。
前面的脚步声不知何时停了,她一时不察,走到他身边才发觉,山下竟是一座被幽火点亮的城池,里面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魔域?”沈晚棠感受到这座城池中浓郁的魔气,不禁眯眼思忖起来。
她原以为经传送符一事,他们早已不在魔域,而是什么幻境当中,却没想到,竟然让他们发现了这么一座魔城,证明,还是魔域。
沈卿言只盯着下面看了片刻,抬步正要下山,远处传来的手令却突然送到他的面前,这一次上面的字言简意赅,尤为简单粗暴。
【沈卿言,还不快给为师滚回来!】
其中透出对他的忍无可忍,以及师父的暴怒。
在来魔域之前,师父将广场一半的弟子派给了他,一起的还有几位真君的师弟,可他却谁也没带,孤身一人闯了万戮城。
师父如此暴怒,或许是担忧他意气用事,到时他又该叫他失望了。
其实那日,站在云华殿前时,看着弟子们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反应,他便料到了。
师父已将回溯镜中师妹杀人、吸食魂魄一幕放与众弟子观看,为的便是让他们将矛头对准师妹,对准魔族,逼他醒悟,继续做那无心无情的清玄神君。
师父如今想要的,或许只是逼他杀了师妹。
这世间,也只有师妹能令他从高台跌倒,狼狈得不复从前的他,师父担忧的,或许便也是这些。
不由得,他忽而侧目看向师妹,眼眸幽深。
师妹的身上背负了太多太多人命,早已数不清了,自回阴村开始,也或许,自十五年前开始……她早已万劫不复。
这样的她,他本该亲手杀之,为世人除恶。
是师妹让他也同样背负了上千条人命,那都是无虚宗弟子,他的同门。
他杀了师妹,这本就是一条正确的路。
可他,却远不及师妹心狠……
或许,当他理清心中那缠绕成结的线,理清那各种不明情绪的感受,方能做到亲手杀死师妹。
如若理不清,那便将师妹锁在无虚宗,何日理清便何日放出,再杀之……
是了,理应如此。
沈晚棠被他盯得久了,隐约觉得后背爬上一股子寒意,令她浑身颤栗,警觉师兄的危险,无意识地往后退开几步。
“师兄在想什么?”她试探开口。
闻声,沈卿言这才收回视线,抬手触碰师父的手令,说明“已阅”,却并不回宗,只因眼下受困魔域,无法回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