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道,刚到花云郡,就出了这样的事。
障月侧眼看着她的双眸。
不是第一次了,她好像每次提起她那个“师尊”,都隐隐地流露出一丝畏惧。
她在怕什么?
这种神色只是稍纵即逝,李忘情很快想起此行的第一件事:“我得找个驿站送信,你在这儿等我一阵儿。”
她走出两步,又扭头警告:“不要乱跑。”
障月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这片繁华的街市。
不少修士在空中飞遁,所乘的并不全然是剑器,还有飞舟、葫芦、芭蕉扇等不一而足,下面的店铺更是琳琅满目。
不过,没有烟火气。
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熙熙攘攘的人,和纷繁往来的买卖?
不一会儿,障月便看见了一个凡人。
之所以能确定,是因为他也的确看到了在一拨干干净净的修炼之人中间,也唯有这个凡人背着厚重的行囊,身上萦绕着几分因年老而生出的病气,当与修士擦肩而过时,他总是先躬身致歉,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御龙京内凡人不多,他应该不想惹事,他臂下卷着一卷厚厚的图纸,在一处华丽的屋堂外犹豫了片刻,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我是……门介绍来的,想向上京请准我们……国的百姓使用这种新农具,这是书信……”
庶务南阁。
障月看着其上的招牌,此地与其他地方不同,出入的大多是凡人和低阶修士,应该是御龙京打理其势力内凡人庶务的地方。
听得里面人声鼎沸,障月当然没把李忘情的话放在心上,慢悠悠地跟了过去,很快便听到里面修士对刚才那位老丈的嗤笑声。
“水车?你说这些小机关能引水灌田,所以要向御龙京请款?难道你们当地的宗门不管你们的水旱之事?”
“呃也不是,可我们想……”
“不是有甘霖阵、布雨符吗,再小的宗门都会的吧,你们凡人瞎忙些什么。”
“可旱灾来了,那些行云布雨的仙术也只能管饱,俺们平头百姓也想多靠自己囤些粮食……”
那老丈一着急,口音都被逼了出来,接待的修士脸上有了些恼意。
“饿不死不就行了,多指望你们当地能生出些有灵根的人才是当紧的。莫说你们了,我上头月前还赶走了一个个叫什么半夏学舍的,也跟你一样整日里不想本分度日,醉心于些奇淫技巧之物,也不知对修炼有什么用处。走走走,道爷忙得很,哪有功夫管你们这些闲事。”
老丈终归不敢惹怒修士,只能红着眼睛跨出门外。
刚下了台阶,凡人便听到一个清润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你好啊。”
凡人怔了一下,御龙京绝大多数只有修士,从未有人这样跟他打过招呼。
他一回头,便见着一个清隽的人影闲坐在台阶上。
衣着并没有其他过往修士那般精贵,朴素的一袭白衣,撑着下巴看着他,冷白的指尖在脸侧一点一点地,乌黑的发丝随着他微微侧首,从肩侧滑落下来,带着三分好奇地朝他笑着。
分明是个仙人,眸光却像人间的灯火。
好一会儿,老丈才躬身拱手道:“仙师唤老朽有事?”
“没什么,想问问你的‘水车’是从轩辕九襄所译的‘天书’上得来的吗?”
老丈张大了嘴,随即神情萎靡下来:“原来仙师们早已经知道了,难怪老朽这水车图谱入不了仙人们的眼。”
“可你应该并不是直接照搬于天书吧?”
“当、当然,天书也不是全对,就好比我们的‘水’要比书上说的水均重三两,这样轮轴就要用更结实的木材,但那些木材是作为灵材的,不能随意砍伐,俺们平头百姓用不得,没办法就只能上京来……”
老丈这头终于找到了个倾诉的对象,一肚子雄心壮志一股脑倾倒了出来。
那一边,“庶务阁”里的御龙京修士远远见他还没走,嗤笑了一声。
“又是个痴心妄想的,这洪炉大地所有的灵材只有修士配用,这些凡人,哼……”
说完他摇了摇铃。
“下一个。”
一个面色颓废的络腮胡子大汉坐了下来:“仙师,小人遇着妖魔鬼怪了。”
“哦,除妖是吧。”修士百无聊赖地拿了张纸,“筑基期以下的妖兽,带着你的原籍簿找当地的宗门除妖。”
“不是的!”胡子大汉忙摆手道,“仙师,那不是妖兽,是个……我猜是个鬼怪!还是个艳鬼,邪门的很!”
“能让你一个凡人活着出来,能有多邪门……你说艳鬼?”修士眉梢微微一提,“详细说说?”
胡子大汉抹了把脸,嘴唇抖动了两下,突然呜咽起来:“仙师你都不知道我这几日发生了什么!小人原本在百朝辽疆行商,小本生意,几十年下来也积攒了一支商队。”
“那一日,小人正准备回家,路边遇到了个年轻公子。”
修士:“你不是说是艳鬼吗?”
“反正他一说话小人就迷糊起来了,不然也不会昏了头把他带上车!”胡子大会泪光闪烁,“他先是给了些财物,俺老牛一时鬼迷心窍收下了,哪知道这是买命钱!”
“你说这么多,这艳鬼到底祸害了几条人命?”
胡子大汉:“就祸祸了俺一个!这艳鬼不知使了什么迷惑人心的法术,俺老婆儿子、街坊邻居现在都不认俺了,都以为他是俺!俺又上我们当地的仙门去告状,他们找了镇守一核对,都说俺是外地的骗子,想我撵出去!”
说到这里,胡子大汉的胡须都气掉了几根:“若不是当时有个少年杀进来搅乱了场子,叫俺趁机一并逃进传送阵到了这里,眼下还不知到哪儿求这个公道!”
修士拉了一把同僚,笑道:“这故事还听新奇的哈,你也来听听。”
“俺可不是在讲笑话!”胡子大汉欲哭无泪,“俺说的都是真的,好在当时有个路过的仙女将那艳鬼掳走,不然我和我们那商队迟早被他吸干了精气!”
听完的修士长笑一声:“你说有路过的修士捉了这艳鬼我信,但你老婆孩子、还有街坊邻里都不认你转而认他……哈哈,闻所未闻。”
胡子大汉一边哭一边大声道:“俺说的若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劈!”
“那你倒是去捞一个这样的艳鬼给我们开开眼啊~”
哄笑声里,胡子大汉委屈万分,正要一扭头走出去时,便望见门口有个言笑晏晏的身影。
胡子大汉:“……”
胡子大汉扯了一把修士,指了指门口,一脸苍白道:“仙师,这艳鬼缠上我了,在门口堵我呢。”
第二十八章 一桩因果 真是个说到做到……
“阁下请再说一遍, 想把这封信寄给谁?”
“行云宗丹鼎师,沈春眠。”
“这……阁下莫见怪, 行云宗丹鼎师乃藏拙境修士,地位超然。而阁下一介散修,想寄信的话,恐怕身份不足,望请谅解。”
散修。
李忘情一时半会还没适应这个新身份。
洪炉大地上宗门林立,一个正经的修士要在某宗门内挂一个名头才能顺利行走。
往昔行云宗给予的便利太多,她也没意识到, 直到处处被提点她已是散修,才知晓个中艰难。
“这里规矩无法更改……当然,阁下若是再精进一个境界, 那就初具资格了, 届时也欢迎道友再来。”驿站的修士带着李忘情熟悉的礼貌笑容,这也是看在她是剑修的份上才有此态度。
李忘情只得暂且离开, 将月老庙的事按后, 打听起了当前更要紧关注的事。
“还有一事。”李忘情推了些灵石过去, “我也是刚从外地来,听闻各大宗门相聚于此, 为的是贵京大太子的丧仪,可对?”
那修士迟疑了一下, 收下灵石:“确实如此, 我御龙京大太子不幸陨落, 将在五日后于内城举办公祭大典……不过这和散修没什么关系吧。”
“哦,我也是苦于散修的身份,之前有得到一个宗门前辈的青睐,但不知其身份。”李忘情佯装脸红, 道,“前辈说若有缘必得见,我想如果可以的话,努努力也参加一下大典,好找寻那位前辈为自己谋个机缘。”
“原来如此。”那修士也表示理解,“散修想进内城实难,尤其是这个当口,不可能让不明人士进入……”
李忘情想了想,拿出一个沈春眠给过她的、装了醍醐丹的小葫芦:“指点我的那位前辈,曾给过我这个,还请道友行个方便。”
修士定睛一看,登时脸色微变。
这洪炉界的“云纹”不是什么闲杂宗门都能用的,只有行云宗才能用这等镶金云纹。
尤其是上头灵纹深邃,绝不是区区一介开刃境散所能拥有。
莫非她那机缘的对象是行云宗的人?
修士此时已经信了大半,心想行个方便也不会碍着什么,便重新挂起笑容:“道友说哪里话,我区区筑基哪能用得上这等宝物,倒是蛟相府一直在招炼阵师、炼药师之流,不知道友可有这方面的能为?”
炼器师!
李忘情一听这个便是一怔,她四十年前就已经砺锋大圆满了,几十年以来空闲的时间全在学一些杂七杂八的技能,当中尤以“炼器”最为精通。
如果她不是宗主的嫡传弟子,百炼师早就把她抢过去了。
“道友可是为难?我知晓这些炼器、炼丹之术都需要长年积累,还要耗费海量灵材,可能为难道友了……”
“呃,稍微会那么亿点。”李忘情道,“我会去蛟相府碰碰运气的,多谢道友指点迷津。”
离开前李忘情还顺手讨要了一张御龙京包括内城在内的全地图,正巧,传闻中的蛟相府就在这南外城至内城的交接处。
李忘情脸上的轻松之色还没持续两息,面容就黑了下来。
——我会乱跑。
真是个说到做到的邪神呢。
“你以为我不会长教训吗?”李忘情打了个响指,手上出现一道符箓,随着她一声“追”,符箓化作千纸鹤,飘摇着向某个方向缓缓追踪而去。
千纸鹤径直穿过街上来往的人群,飞到了一座“庶务南阁”门口。
李忘情抬头一看就知道这地方是大宗门专门用于处置领地内凡人事务的地方,通常是除妖、镇灾、弭平盗匪所用,还是近几十年兴起的。
毕竟修士们醉心修炼,子嗣不丰,要传承下去多半是靠从凡人家室里挑选资质好的弟子,让平民休养生息也是洪炉界赖以延续的一环。
难怪御龙京的势头这样猛。
李忘情摇摇头,刚跨进门内,右眼皮就猛地一跳。
只见一拨御龙京庶务阁的修士站在院子里,盘问道:
“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牛牙子。”一个让李忘情略微眼熟的胡子大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