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陡然意识到,从收下锈剑的瞬间,李忘情的陷阱就已经对他张开了——她刻意剥掉自己身上一切可称量的利益,只为让祂正视于她作为人的意志。
她赌得只剩下她一无所有的自己,在这种情况下,障月用任何作弊的手段,都等同于承认这种“平等”。
有那么一瞬间,障月感到了一抹陌生的慌乱。
祂那机括般的五指深处,密集的齿轮开始异常旋转,衣袍上星辰般的字符流转不息。
从祂诞生以来,直到登上天幕背后,掌控法则,罕有这样的狼狈。
因为这意味着,这已经不是一场祂所必赢的狩猎了。
障月几乎感到一种不可控制的亢奋,祂沉迷于一切挑战陈规、蔑视权威的事物,在祂眼里,此刻李忘情那无声的挑衅目光极美,美到祂恨不能掀翻赌桌,珍藏起来。
“你可真让我惊喜……剩下的日子,别让我等太久。”
…………
御龙京。
早在天地异动之时,御龙京的大阵就已经封闭起来,人们等着这里的主宰给他们引导方向,但却始终无法得到回应,仿佛盘踞在此的已经是一具被掏空了的尸体。
直到这一日,月自西天而上,所有的剑修都不由自主地望向天空那诡异的月亮。
“夫君?”“师妹?”“母亲?”……
不同的疑惑之声中,剑修们的本命剑皆不受控制地从鞘中飞出,有的甚至在离开主人不到三尺,就化作了一泓飞向天穹的铁水。
紧接着,那些失去本命剑的人瞬间就化作飞灰。
有人试图攻击那一轮古怪的明月,却根本无法靠近,直到御龙京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愤怒——
“月华炼天术!”
这声音不再避着所有人,而是响彻整个燃角风原。
“月华炼天术?那是什么?”御龙京的二太子,正在闭关中的简明言也被这惊世变故惊出,问向身边的长老。
长老面带恐惧地解释:“相传,刑天师是万剑之祖,世上所有剑器出世,都带有他一抹神念,而月华炼天术,就是将一切剑器收归本源,一旦发动,除非燃尽施术者的魂火,绝无可能停止,其产生的铸剑之火,足以炼化一片星河!”
说着,周围的长老都惊恐万状地看向简明言,和他手里的剑。
作为太上侯的儿子,他也是一名剑修。
龙影从御龙京冲出,撕破虚空,瞬息来到了那轮明月前,却被一个人影抬手一指,当即龙鳞溃散。
“澹台烛夜,你疯了?!”
澹台烛夜一向古井无波,但此时声音里却含着一丝疯狂。
“此界剑器,本就为我所造,如今只不过是收回而已。”
“你已经看到了!猎神之战已经失败,洪炉界不过神明玩物!”
“这就是你我所求的不同,你要保住洪炉界,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笑话。而我想看到的,是凡人之力,是否能让神明流血。”
“你就这么不惜杀了所有人,只为李忘情那一口废剑?”
“她骗不了我,我从她的剑锋上,嗅见了神的伤口。”
澹台烛夜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直觉,李忘情的剑没有折断,哪怕她彻底剥离掉了自己的力量。
最疯狂的铸剑师,穷极一生都在找那么一丝弑神的可能,现在,他离那个目标无比靠近……所以,更是需要赌上一切。
“简祚,你的神源已被不法天平收回,如今也只不过是个败者,哪怕耗尽所有,御龙京中所有的剑器也保不住,何必做此无用功?”
他是一条老龙了,指爪不再锐利,嘶吼也显得虚弱,更重要的是,在那场和神明的游戏中,他道心已折。
面对曾经同道者的沉默,澹台烛夜丝毫不留情面,他的言语里带上了大道之音的蛊惑。
“从一开始,我就很清楚你的懦弱之处,没有称王的担当,只敢自号太上侯,莫说轩辕九襄,连死壤母藤都比你坚定。”
“与你联手,只是需要一个压制死壤母藤的助力,如今你道心破灭,倒不如……”
“以尔残躯,为我柴薪。”
残忍至极的话语中,太上侯无一言以对,与此同时,澹台烛夜的月华宛如巨大的蚕茧,丝丝缕缕的茧丝宛如饮血的虫豸一般刺入太上侯,好似要将其的毕生修为吞噬殆尽。
“若不以天地相争,还是修士吗……”
混沌之中,太上侯突兀地想起了过去,想起了蛟相。
她到底是如何在得知了天地真相之后,还没有道心崩溃的呢?甚至还有抗争之心。
或许在最初,见证了那天幕背后的寰宇伟力时,自己就和他们是不同的。
死壤母藤看见的是贪婪,澹台烛夜看见的挑战,而自己……自己是畏惧。
现在,终于到了那个时刻。
简祚闭上双眼的前一刻,一道剑气扫过,微弱、细小,但却气势决然。
他睁开眼,如同烈日一般的光芒中,简明言不知何时挡在了他身前。
“父亲!退回御龙京中,我的剑可自爆重生,能拖他片刻!”
在这样等级的交手中,简明言的存在好似风中一缕飘絮一样,几乎弱不可闻,但澹台烛夜却没有继续动手。
他凝视着简明言的本命剑,没有急于炼化它。
“洪炉界中,唯有这一对‘金乌双灵剑’并非全然出自我手,甚至还保留了一丝‘祂’的意志。”言及此,澹台烛夜抬手一指,“很好,把他给我。”
月华破天而下,如同温热的细雨,简明言只觉得自己的剑锋如同融化的蜡一般,无法凝聚,一点点开始崩散。
而下一刻,太上侯化作的龙影却挡在了他前面,任凭月华炼天术侵蚀其皮肉。
“澹台烛夜,放过他,我任凭你吞噬。”
“父亲!”
动手之前,简明言自己也没想到一向寡淡的太上侯会如此主动地去保护他……哪怕他自己都认为,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
“何必呢?”
“适可而止,不是只有你敢拼命。”
太上侯双眼闭起,仅存的完好龙鳞携带着一界法则层层叠叠地围绕在了简明言身外,这相当于把他和洪炉界的存在联系在一起,如果动了他,就相当于要动摇这一方境界的法则根基。
“此界大劫在即,让他多活几日,有什么意义?”澹台烛夜道。
太上侯摸了摸简明言的头,像是许多凡人的父子之间那样,将他送回御龙京,而后冷笑一声,对着澹台烛夜讥讽道:
“若如你所言,世间万物终为覆灭,你铸剑弑神,又有何意义?”
就像一座死寂的废墟中,突然传来大道之音,澹台烛夜难得感受到了他道心上的一抹裂痕。
“够了。”
他不愿多言,让月华如瀑般降下,彻底吞噬了太上侯。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在地上的人眼中,日月在天上互相抗衡,随后太阳熄灭,月华如丝茧一般铺满了苍天。
除了那些消失的剑修们——就在刚刚,他们还是一些活生生的人,是某人的父母亲朋、姊妹兄弟,就这样毫无道理地化作了那噬人的月光。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
有些怀恨者冲向那邪异的月亮,然而这月华炼天术也已靠近尾声,它倏然撕开一条空间裂隙,紧接着出现在了地形丕变的百朝辽疆……最后又绕了一圈回到了罚圣山川。
行云宗的弟子们在山上等候着,但此时此刻,他们每个人心底都产生了一丝无法忽视的恐惧。
“看!”
“是尊主的月华!”
那轮月亮停泊在了行云宗内的四忘川上空,渐渐地,它如同有生命一般呼吸着,吞吐的月华丝茧将吞噬所有剑修得来的铸剑精华送入了天地洪炉中,李忘情所在的地方。
“还不够。”
澹台烛夜看着天地洪炉,那里面没有一丝剑气溢出,他没有犹豫,苍白的五指拂开云层,屈指一点。
诡异月亮如法炮制,降下亿万光丝,缠绕在了每一个行云宗弟子脖颈上。
四十四万八千剑,是澹台烛夜一生铸下的剑器数,行云宗上下全数是剑修,也全数都是为了重铸弑神之剑而生的祭品!
“尊主、疯了!”不知是谁第一个叫出声,一时间,整个行云宗的恐惧蔓延开来。
直到一片片焦灼的羽毛飞旋而起,羽毛尾端飞出的火花,燎断了那些月华丝线。
是羽挽情的折翎!
“为师倒是忘记了,你炼化了一块燬铁。”
澹台烛夜看羽挽情的目光有些悲怜。
她的“折翎”已经几乎看不出原貌,原本雪白清亮的剑刃布满裂痕,燬铁狂暴的力量如同狰狞的伤疤,不断撑开,又被她以强大的意志锁在其中。
“你不该这么对待它。”
“那师尊,就该这么对待你一手创办的宗门吗?他们……可都是你呕心沥血培养出的弟子。”
羽挽情嘴唇苍白,只有她自己知道,每说一个字眼,自己便都尝到一抹血腥。
澹台烛夜无心去解释,一如既往地,他只是张口说出一句,他觉得羽挽情会妥协的话。
“挽情,这次不站在为师这边了吗?”
这一瞬间,羽挽情感到心底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原来她所有的孺慕之思,师尊都一清二楚。可他是个理智的疯子,只要为了达成目的,他不屑于戳破她的心思。
而李忘情才是一开始就看清一切的那个。
“师尊,你如果……是为了杀我们,当年又为什么救我?!”
折翎哀鸣,剑上火红色的裂痕,几乎从羽挽情的手背蔓延到了脸颊。
“没有为什么,只不过是刚好路过,在那里试剑,如此而已。”
他的口吻平淡,如同无数个四忘川的日常中,闲话家常一般。
试剑,只是试剑。
刹那间,羽挽情的脑海中剧烈地疼痛起来,闪电般地,一些片段悄然撕开尘封的壳,精卫鸟的哀鸣中,她本应该看清亡国之日,那凶手的面容。
——海桑国之人,受到轩辕九襄传承,血脉中蕴含特殊大道,以其血开刃,不知是否能让锈剑生出灵智……
——沈春眠,在此地界,降下火陨天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