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秋……回家了吗?”
她梦呓了片刻,又沉沉睡去。
“如你所见,我在还债……我现在只要她活着,哪怕是夺舍死壤母藤。”
李忘情发觉这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回身一点,指间的萤火在黑暗处炸开,照亮了死壤母藤的核心——
荼十九整个人被死壤母藤吃了一半,从五指开始,半个身子都在尖牙的碾磨中,心口处更是被啃得只剩下森森的白骨,一只眼睛已经空了,一条死藤正在他眼窝中和代表他自己的青藤互相撕扯着。
这一幕让李忘情整个让怔住了。
“如你所见。”荼十九自嘲地笑了一声,“每一个圣子都是这样被‘母亲’吃掉的,我是第十九个……如果我失败了,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李忘情沉默了一下,问:“你要我帮什么?”
“替我做一阵子‘石秋’,凡人的性命很短的,我想让她善终。”
说完,荼十九闭上眼,意识渐渐削弱时,一道陌生的生机注入青藤当中。
他睁开眼,便看见石大娘所在的地方,逐渐长满青翠的麦苗,将其淹没,好似被摄入到了一个奇怪的空间里。
与此同时,铁锈和火的味道充斥了整个死壤母藤的地下圣殿。
李忘情手里那萦绕着毁灭气息的长剑轻磕地面,被接触到的母藤分枝如同被点燃的桔梗一样,转瞬间被烧出一片圆形的空地。
“轩辕九襄越阶挑战天地支柱的时候,碰巧比我大不了多少。虽然还是没有准备好,但……算了。告诉我,死壤母藤的核心在哪儿?”
第一百二十五章 根狱之间 本体的胃口……
“我和我以前的兄弟们都出生在母藤的‘根狱之间’, 任何存在,包括灭虚……甚至是天外的邪神进去, 也会被母藤吸食其一切生机。而灭虚之下,触之必死,你……”
“不必多言。”
荼十九没有多问,脸上浮现出痛苦,从眉心抽出一条细细的藤蔓,捆绕在李忘情手腕上。
“我只能做到这样,它能让你被母藤视为其同类, 你沿着指引下去,劈开根狱之间的牢笼,哪怕只有一瞬间都可以, 我便能取母藤而代之。”
李忘情点了点头, 面前根系缠绕的地面打开一个幽邃的黑腔,她走到边缘时, 回头看了一眼荼十九。
“你要知道, 即便我成功了, 你也再也无法和那位非亲非故的母亲相见。”
“无所谓,她活下去就好, 或者说,没有我, 更好。”
李忘情沉默了, 她转过身, 一步迈入深渊。
“希望你的‘人性’不要辜负我的赌注。”
……
和李忘情想象得不同,死壤母藤的地底没有什么贪婪的巨口,也没有什么突然袭击的妖魔,有的只是一片难耐的死寂。
李忘情甚至久违地开始产生了一点细微的饥饿。
她知道这是死壤母藤的无尽食欲所感染了她, 不过对此她并没有过多担忧,倒是发现自己的衣衫边缘开始被啃咬得破破烂烂了起来。
“锈剑,如果你无物不毁,那就试着毁去我眼前的幽暗。”
一抹火光淬过眼眸,周围一切神识无法探知之处骤然大亮起来。
李忘情看到自己正在一根晶莹剔透的管道中缓缓沉去,而外面的一切,让她不由得惊讶地贴近了透明的管壁。
四周并非寂静无声,死壤母藤那些根系正张开嘴互相吞吃着彼此,每啃食下一口,都会化作雪白的晶尘向下坠落。
而更远处的另一些管道,则是从最下方往上抽取着,金色的碎光在其中沉浮,不知飘向何处。
沉思间,那些管道似的藤须为之一缓,周围重新模糊下来。
李忘情发现自己好像落到了实地,只是这里像迷宫一样,走出管道,周围的孔洞四通八达,而母藤的气息浓郁到分不清前后左右,更遑论核心之所在。
她抬起手,手腕上荼十九给的血藤微微抬起一节,生出一片叶子,指向某个方向。
她循歩看去,发现那是一个极窄的孔穴,另一边空间仿佛极大。
“……不行,现在是潜入,斩开通道恐怕会激怒死壤母藤。”
沉思中,李忘情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怪响。
回身望去,只见远处半透明的通道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在前面,在其身后,一个套着一团头骨、由死藤纠集的怪形在后面追赶。
“救、救命!”传来的是一个小孩的声音。
李忘情没有动,她很清楚死壤母藤的根狱之间不可能有人,更遑论小孩。
不过,荼十九说过,他和他的兄弟出生在此,也有那么一种可能,发出声音的是死藤圣子。
呼救的声音一会儿在前方,一会儿在后方,四周的地形也开始改变,而那小孩的呼救声就在李忘情正后方,对方似乎被什么东西一绊,发出一声痛叫,摔在地上,继而被抓住,往后拖拽而去。
“救……”
李忘情听到这里,眼帘一合,足尖轻轻一磕地面,那些虬结的死藤缝隙中,青麦疯狂抽芽而出,浓郁的生机如同鱼饵撒进饥饿的鱼群,死藤们的愉悦几乎都要溢了出来。
青麦继续生长,长出一条路,将那头骨怪形引去了别的方向。
李忘情这才转歩来到通道尽头,拨开余下的藤蔓,一个衣衫破烂的小孩儿蜷缩在死藤中央,手臂和小腿上还吸着几条恋恋不舍的死藤。
“你是谁?”李忘情面无表情地问道。
小孩的脑袋从臂弯中抬起,眼圈微红,我见犹怜地看着李忘情。
“……”
“不说话,那我走了。”
李忘情刚一转身,那只小手就紧紧抓住了她的袖摆。
“我是母藤的孩子……刚才追我的,是母藤,祂饿了,就想把我……”
泫然欲泣中,李忘情皱了皱眉头。
“死藤圣子?”
小孩轻轻点了点头,期期艾艾地问道:“你可以带我出去吗?我想跟着你。”
李忘情微微沉默了一下,道:“帮我个忙,我就答应你,跟我来。”
她回到刚才那个地方,指着那窄小的藤萝缝隙。
“带着我的剑,爬过去。”
小孩犹豫:“那边……那边是母藤的囚牢,镇压着一个邪神,如果让祂跑出去,那外面就会遭殃的。你为什么要过去,难道……你是想救他?”
“也说不定,我是想趁他被镇压着,杀了他呢?”李忘情不置可否,“快去,我对你们这些死壤圣子没有半点好感,别让我改变主意。”
小孩满脸委屈地接过李忘情手上沉重的锈剑,一步三回头地从缝隙里艰难地爬过去。
缝隙极窄,进去了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向前,直到眼前光芒大亮,一座由巨兽骸骨做成的巨大囚牢出现在眼前,小孩才放下锈剑,回过头贴在缝隙间,朝那头喊道——
“大姐姐,你可以过来了!”
“我在这儿。”
小孩吓了一跳,回头便看见李忘情竟然已经出现在了刚才放下锈剑的地方。
“看什么看,你要真是死壤圣子的话,那位保姆大祭司应该教过你,剑修修到极致,本命剑之所在,就是身之所在。”
在这里李忘情没敢擅动灵力,果不其然,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不会惊醒死壤母藤。
她说完,径直走向骸骨牢笼,那些森然的白骨间,无形的障壁严密封锁着,其骨骸的表面上,李忘情看到了来自死壤、御龙京……甚至行云宗的阵法刻印。
很显然,几千年来,这座囚牢曾被无数次刻印加固,而里面……
“滋啦”一声雷击响动,李忘情的视线被牢笼里的存在牢牢吸引,以至于手掌被禁制烧坏,也没有反应过来。
不会错的,他在这里,或者说,祂就在这里。
那是一头沉静睡卧的雪白巨鹿,皮毛晶亮,闪烁的幽微柔光,是一个个细小到无法辨认的字符,头上的鹿角如同树枝一样蔓伸至虚无之处……而让人倍感惊怖的是,它只有一半。
随着李忘情艰难地绕着这巨大的囚笼走动,她看见了另一边,死壤母藤的藤萝张开獠牙,撕开了雪鹿的腹腔,贪婪地汲取着金色的血滴,那些血流落在沙子里,百年前年,网一样覆盖在牢笼的地面。
“千百年来,你一直……在被他们吞噬吗?”
李忘情艰涩地喃喃着,猜到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他为洪炉界招来天外的灾祸,也是因为……恨吗?
指尖微颤,锈剑发出哀鸣。李忘情想做些什么时,袖子又被那小孩拉动。
“我们快走吧,母藤要醒了。”穿着破烂麻布的孩子有些惊惧地贴在她腿边,“祂每次醒来进食时,都顾不上别的,咱们可以趁机离开。”
李忘情没有动,她执剑而立,道:“除了可以趁机离开,也可以趁机杀了祂。”
“啊?”
“你如果害怕,可以到我袖子里躲一会儿。”
“我、我不躲。”小孩说道,“反正出不去也会被吃,我、我可以像刚才那样帮你!”
“这样啊。”李忘情想了想,手指捏在锈剑边,随着清脆的一声崩响,拇指大小的锈剑碎片被她轻而易举地掰了下来,交到了诧异的小孩手里。“想干活还不容易,你是死壤母藤生的,那就从死藤里游进去,把这片碎片送到那头鹿的腹腔里,我有用处。”
小孩在原地沉默了一下,捧着那碎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能进去?”
“我不知道啊,这不是你证明自己身份的机会吗?”李忘情斜着眼睛道,“抱歉了,我有个朋友来自苏息狱海,对死壤的一切,我都很难抱有善意。”
唐呼噜以自己的一切修为作代价,获得了以凡人的身份轮回于山阳国的历史中,在此期间,她偶尔想起自己的过往,没少向李忘情抱怨过苏息狱海。
——“如果火陨天灾能修仙,只要往母藤的地盘上砸几百年,功德都够它飞升了。”
小孩抬头凝望着李忘情,开口问道:“那我要是死了的话,你会为我难过吗?你甚至,都没有问过我叫什么。”
“这不重要。”李忘情的目光逡巡着四周,眼底的凝重一点点爬上来,“听着,死壤母藤虽然吞噬大地,屠戮无数,但同时也是洪炉界的根基,它一死洪炉界也就完了。如果想阻止它继续扩张死壤,就必须给荼十九的夺舍创造时机。”
在轩辕九襄的记载中,三尊里的死壤母藤力量最为强大,但祂的灵智却如野兽一般,常年被饥饿裹挟,很少清醒。
“等下祂醒来,我会在外部吸引、激怒祂,你便趁机到里面去,用我给你的燬铁碎片,斩断那些附着在……附着在这邪神身上的束缚。”
死藤扎根在其骸骨上,通过这囚牢,不断夺取力量,恐怕从洪炉界创界之处,他都一直在遭遇这样的酷刑。
“……你就不怕我不去?”小孩问道。
“箭在弦上,进则生,退则死。”李忘情弯腰朝他微笑了一下,摸了摸小孩蓬乱的头发,“不要想太多,我爱的人教过我,当你学会省下辩经的功夫,就能种下更多新的禾苗。”
她说完,轻飘飘后退,手中的锈剑下,剑影,一分二,二分四……很快,密集如鸟群般集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