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过去半句诗文,他们回赠了全部。
透过这些密密麻麻的刻文,仿佛有无数热情的声音要拉着她,诉说他们走过星海,且行且歌的一切。
“等到相见的时候,我要和你说,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我要和你说,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我要和你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我们相见的时候,我要和你说,很多,很多事……”
在寄出这封雁书之前,李忘情曾无数次否定那天真的猜想,可是同时,她也用七百年的时间验证了轩辕九襄的那位“朋友”写下的天书。
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陷阱,他用尽生命的最后时间,无私地赠与了文明的结晶。
这说明,相见之后爆发争端,不是两个文明唯一的可能。
他们之中,也存在渴求和平相处的人。
现在,通过“诗”,他们牵系在了一起。
“障月,你赌输了,这是可行的,我们可以一步一步解决死壤和火陨天灾的侵蚀,最后,当我们相见的时候……”
李忘情眼眸闪烁着光彩,她握着障月的手,兴奋地诉说着。
但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微弱下来。
因为她发现,障月的手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铸铁。
他垂下的眼睛里不忍和无奈依次隐没,缓缓捧起李忘情的脸,轻声说道。
“对不起,我本以为,在这场注定的文明战火里,你看不到希望,就不会失望。”
“……什么意思?”李忘情愣住了。
障月什么也没有说,他抬眸的瞬间,李忘情在他漆黑的眼眸中,看见了一片星空。
那是一列满载着激动的考古者和学者的飞船,在他们之前,雁书歪歪扭扭地航行在星海中。
原以为很遥远的距离,在穿过一些虫蛀般的黑洞后,飞船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群星深处,有一片火红的星云,不同于周围星辰那球形的规则形态,整个洪炉界都是一座巨大的燃烧的火炉。
半透明的界壁下,即便是羸弱的凡人,肉眼可见那里面的云山雾绕,海河横流。
而在这半透明的火炉下,一片片死寂的、虬结的黑色藤蔓如同鸟笼的栏杆一样环抱着它。
那艘飞船就这样缓缓靠近,通过障月的眼眸,李忘情看见了舷窗里一张张贴在上面,热泪盈眶的面容。
“这就是他们的世界!我们将结束上千年的流浪,结识这浩瀚宇宙中第一个朋友!”
但这却让李忘情脸上瞬间露出了恐惧。
“不……不……不是现在……”
快回去!快逃!不要手无寸铁地靠近这里!
他们误以为那首诗,是代表整个洪炉界发出的和平信号。
“障月!让他们离开!”
李忘情绝望的大喊着,但这却无济于事。
她看见那飞船好奇地靠近那眼神至星环外的沉寂死藤,当那陌生的东西靠近时,死藤上倏然睁开了一只饥饿的眼球。
而后的场面,没有任何奇迹降临。
只是满载着求知者和书籍的飞船轻而易举地被死壤母藤张开的藤萝撕碎了,它还分出一些细小的藤丝,捕捉着飘散在太虚中的、蚂蚁般羸弱的人体,在无声的惨嚎中,死藤只是好奇地地拆解着那陌生的异乡来客,玩腻了之后,便吞吃入腹。
在这场无声的屠戮过后,那飞船染血的碎片间,发出了一阵人耳男辨的低语,这低语穿过虫洞,朝着愚公文明的大本营返程而去。
他们带着诗文而来,却带着战书而去,同行的殉道者,就是答案。
这也是障月给她的答案。
李忘情推开障月,剧痛的双眼一片模糊中,她看见,障月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经变幻了颜色。
星辰在他背后熄灭,一双金色的眼眸替代了他原本的黑瞳。
“你……什么时候恢复的?”
他的意识是什么时候和本体连接的呢?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祂”的呢?
障月,或者说是“不法天平”,眨动了一下他那鎏金似的眼睛,慢慢地,他那并没有什么变化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什么时候?你怎么会这么问,我还是我,一样会和你永远在一起,哪怕会发生一点变数。”
李忘情慢慢地退开了,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人,如坠冰窟。
这是一场骗局,从他们相见开始,从障月对山阳国感兴趣开始,他的本能就在催促着他引导那封出自她手的雁书点燃这场战火。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祂温柔地李忘情不断颤抖的手,将她后退的身体拉了回来。“我答应过的,你的愿望,我都会满足,很快我们就会变成同样的存在了,不高兴吗?”
李忘情嗤笑了一声,用力挣开祂,踉踉跄跄地向山阳国的方向走去,足下的脚印绽出一片片赤红的、象征毁灭的火星。
“老婆饼。”
身后突然传出来熟悉的称呼,让李忘情顿住了步子。
她回过头,障月如同在意料之中,正要追上来,眼前却降下了一口散发着毁灭气息的赤红长剑。
李忘情从地上拔出燬铁剑,缓缓指向他,脸色苍白地笑着,哑声如泣——
“是我输了……你曾让我误以为,我爱你这件事,是没有代价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孤身 告诉我,死壤母……
【如果一个人宁愿为你付出生命, 也不愿意承诺永恒,那只能说明, 你们相处的时时刻刻,除却爱语,皆为谎言。】
……
时间又来到了启动山阳国七百年历史的那一天。
十天后,澹台烛夜将夺回火陨天灾的权柄。
此时此刻的李忘情,回到山阳国的临时住处,她将藤编的旅行箱封入柜中,清理走多余的茶杯食具, 散开了盘在一起的长发,重新用剑簪束起。
她打开窗户,目光越过蒸汽袅袅的城池, 越过一片片垂着饱满麦穗的稻田、还有开垦中的荒山, 在那绿意的边缘,蔓草荒疏的地带, 山阳国尽头的雾气变得稀薄而透明。
随着轩辕九襄的消失, 这最后一层障壁也即将逝去。
头顶上是悬自天外的战书, 墙外是随时会看见这片世外桃源的修士……其实这都无所谓,只是李忘情没想到, 这么一天到来时,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
或者, 让自己孤立无援, 这也在那位神明的算计之中。
李忘情想到这里, 不禁苦笑了一下。
如果有人告诉执剑之初的李忘情,有那么一天,她要孤身一人向眼前所见的每一个可称神明的存在挥剑。
她一定会想,活的那么难的话, 早点投胎得了。
而现在……
“老师,上次的雁书……你要出远门吗?”唐呼噜在门口问着,而当她看见李忘情那久违了的剑修装束时,脸上也逐渐凝重起来。
“我出去一趟。”李忘情说着,又问道,“你还有亲朋好友吗?我现在的能力,足以把他们都带回来。”
唐呼噜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没有什么牵挂,只是……”她沉默了一下,道,“我已经历经了三次转生,按理说已经摆脱了母藤的束缚,但……最近还是感应到了,死壤里产生了一些剧变,你出去的时候,要当心。”
“什么剧变?”
“就像是……什么可怕的东西要挣脱出封印了一样。”
……
罚圣山川、苏息狱海接壤之地。
灾民们聚集在一处营地,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蹲在路边,将身上所有的首饰摆出来,祈求过往的路人能给她一点吃的。
终于,一个咽着口水的中年人路过,停在妇人身边。
“两个馍馍,换不换?”
“换!换!”妇人脸上刚露出欣喜,却发现对方盯的并不是金银首饰,而是自己的孩子,立马紧紧抱住。“不换!”
那人啐了一声:“不识好歹,再饿你两顿你就肯了。”
说完,身后“咚”地一声,又有人倒地。问价的中年人和周围早已盯梢已久的人一拥而上,将那饿昏过去的人撕扯着拖到了山坡后面。
妇人胆怯地缩到了草丛深处……不一会儿,她便看到了山坡后隐隐约约升起的炊烟。
随风而来的肉香让她的喉咙鼓动了一下,但还是忍了下来,抓起怀里一把枯黄的麦草,嚼成草糜喂给了怀里的孩子。
孩子被苦得流泪,却懂事地没有哭出声。
然而妇人却哭了,这把青麦是她逃出家里的麦田时最后拽的一把,如果没有死壤母藤的扩张,今年原本是个丰年。
“为什么我们过得这么苦!好不容易熬过了天灾,种上了新粮,又被邪神逼到这个地步!”
她哭叫出声,然而下一刻,她又听见外面那些人开始不满。
“路上粮食肯定不够的,先把女人和孩子先搜集起来吧,刚才那对母子呢?”
妇人惊恐地捂住嘴,借着夜色的掩护,在高高低低的枯草丛中穿梭着,不一会儿,她看见了远处的一截断裂的死藤旁,站着一个清丽的人影。
“姑、姑娘。”妇人惊恐地压低了声音,“快走吧,他们在抓米肉呢!”
那女人微微转过身,朝前面指了指一个方向。
“绕过那座山坡,有一片麦田,你进去,就安全了。”
她说完,走过妇人身侧,在她肩膀上拍了拍,随后向她来的地方去了。
妇人愣了一下,紧接着,发现怀里一沉。
她颤抖着把手伸进怀里,竟然发现里面是几个热腾腾的、冒着麦香的馍馍。
她狠狠地啃了两口,发现是真的了之后,将馍馍又吐出来,塞进小女儿嘴里,转身向女人所指的山坡后而去,而她饥馑的双眼,在看见一片茂盛的绿撞入眼帘时,便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