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贪图这点功绩的性格,一板一眼地解释,“英师姐误会了,我……”
曲砚浓轻轻咳了一声。
她伸出手,在祝灵犀端着的那盏春盘上拈了一根蒿笋,随意咬了一口,“祝师妹就是太谦虚了,符箓玄奇也是你的手段,怎么就不算真本事了?你刚才那个‘九转晦冥坎符’,就算放在金丹修士中,能有几个人画的出来?”
祝灵犀:“……?”
什么太谦虚?什么真本事?“九转晦冥坎符”又是什么?
仙君怎么说得好像这春盘真是她从英婸面前夺走的一样?
英婸的目光随之转向曲砚浓,望见后者腰间的金色宫铃,微微正色,却不认得这张脸,“还未请教师姐怎么称呼?”
曲砚浓慢慢地吃着蒿笋。
“我姓檀,檀潋。”她慢条斯理地说,“听说牧山阁谒清都在即,过来凑个热闹。”
提到“谒清都”,英婸态度便严正了三分。
“我正是为谒清都而来牧山的。”她望向祝灵犀,神色认真,“祝师妹实不必过谦,我们上清宗本就是符箓传宗,能画出旁人画不出的符箓,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这就是你的本事。”
祝灵犀瞠目,奈何性格摆在那里,再惊讶也是一板一眼的,倒显不出讶异了。
“英师姐,我不是谦虚……”她边说便看曲仙君,试图会意后者究竟是什么意思,“我……”
曲砚浓又从盘中薅走一根蒿笋。
“不就是曲仙君亲授的独门符箓吗?”她睁着眼睛说瞎话,“能闯进阆风之会最后一轮,得曲仙君青眼,这就是你的本事。”
祝灵犀钳口挢舌。
她什么时候得曲仙君青眼、亲授独门符箓了?
最得仙君青眼的一次,就是手里的这烫手春盘吧?
英婸听得出神。
“原来是曲仙君亲自传授的符箓。”她眼睛熠熠有光,“难怪如此玄奇。”
符箓的名字是对一枚符箓最好的诠释,这个“九转晦冥坎符”也如是。
“九转”为变,说明这枚符箓本质多变无常;“晦冥”对应昏时,说明这枚符箓偏向隐秘莫测;“坎”为卦,则说明这枚符箓属水,流水无常。
这种种属性便勾勒出一枚无常多变、隐秘莫测的符箓。
方才她和公孙锦争夺春盘,动静极大,周遭灵气混乱,正是此类符箓见用的绝佳时机,就算祝灵犀只是个筑基修士,也未必不能一击得手。
最重要的是——
“为君者,三千大道皆在掌中,曲仙君不愧是当世第一人,真不知这‘九转晦冥坎符’究竟是何等高明的符箓。”英婸由衷地说。
小符神望着天才师姐真心实意的艳羡,哑口无言。
曲砚浓又看她一眼。
这意味不能更明显了。
祝灵犀无奈。
她板正的神色短暂地凝了一两个呼吸,吞下方才的大实话,竟天衣无缝地接上后半句,“只是我们这一届应赛者运气好,撞上仙君亲至,这才得了大便宜。真要论起本事,英师姐是上一届的阆风使,岂不比我强十倍?”
她这话一出,几个同伴先一惊。
“原来这位英师姐就是那个英婸。”富泱恍然。
——这是明白过来的。
“刚才那道剑光很厉害。”戚枫小声说。
——这是心里有数的。
“啊?上一届阆风使?原来上一届头名是上清宗的?”
——这是个傻的。
就连曲砚浓也饶有兴致地打量了英婸几眼。
方才隔着大半个云台听见英婸和公孙锦的对话,她知道这金丹女修是鸾谷出来的精英弟子。
这云台流光数不胜数,旁人看得眼花缭乱,但在曲砚浓的眼里却一清二楚:在场所有修士中,就数这个英婸实力最强,比那个公孙锦还要稍胜一筹。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鸾谷是正朔嫡传,但牧山也有立身之资,英婸来到牧山,自然会被牧山弟子排斥,这事她不该不知道。
但英婸还是留在牧山,想必在此盘桓的时间还不算短,因为她主动来夺八珍御馔,算是来抢牧山弟子的资源,必然会引发与牧山弟子的冲突,倘若只是短暂路过,英婸这种已经结丹的金丹修士没必要为了这几万铢清静钞结怨。
只有笃定自己要长时间停留,早晚会发生冲突,避也避不开,英婸才会主动争夺牧山的八珍御馔。
方才公孙锦对英婸提及的“岵里青”,叫曲砚浓有点好奇。
她对牧山的记忆不全,很明显是她当初为了应对道心劫留下后手时主动抹去的,反过来也能说明她留给自己的机缘与牧山、尤其是“谒清都”有关系。
凡是她没有印象的,曲砚浓都有意弄个明白。
思虑至此,这才有了方才顺手将春盘塞给祝灵犀的举动,曲砚浓打定主意要把这口锅扣在自家“小符神”的头上,就算英婸没有主动找过来,她也会带着祝灵犀到对方面前大摇大摆地晃两圈。
——以刚才英婸和公孙锦寥寥几句对话的内容来看,她们分明是需要实力强劲的同脉弟子的,而且在“岵里青”中还分了鸾谷、牧山两派。
有什么比虎口夺食更能证明第三人的实力?
起码英婸已经信了。
“祝师妹,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英婸再无犹疑,和盘托出,“你可知道牧山阁的‘谒清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祝灵犀余光瞥向曲砚浓。
“不甚了解,请师姐教我。”来到牧山阁之前,她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习俗。
——难道这就是曲仙君故意让她顶替的目的?
“这事说来话长。”英婸叹口气,“在仙门典籍里,‘清都’二字多指得道朝圣之所,也代指我们仙修真正超脱至圣后的玄妙之境,‘谒清都’顾名思义,是你我凡夫俗子有向道之心,拜谒至圣。”
“除却夏枕玉祖师,上清宗万年来共有十四位化神祖师,均已坐化。后人为纪念祖师,塑成神塑,年年祭拜,又敬祖师道法高深,便把这拜谒神塑的仪式取名,叫做‘谒清都’。”
“谒清都”这名字听起来高深莫测,实际上就是个祭祖扫墓的活动。
“为免冒犯,每位祖师都只有一尊神塑,传承千万载,已是上清宗溯源寻本的象征。”英婸说到这里,露出些苦笑。
祝灵犀神情板正,听得极认真,见英婸骤然停在这里,犹自茫然,不明白这突然停顿的用意——上古嫡传,风俗传世,所以呢?
曲砚浓却听明白了。
拜祭神塑的风俗在何处,神塑自然也在何处。
鸾谷正朔嫡传,向来在上清宗诸脉中执牛耳,外人说起上清宗的山门,也一定意指鸾谷,然而所谓正朔嫡传,必是根底最正统、最能追溯本源的一支,如此方能在道义上让人心服口服。
可作为上清宗溯源寻本象征的“谒清都”,却是牧山阁特有的风俗,作为鸾谷嫡传弟子的祝灵犀从前甚至没听说过。
这么说来,鸾谷这个“正朔嫡传”,好像也没有那么理直气壮啊?
难怪英婸要苦笑。
超级大宗门有超级大宗门的苦恼,家大业大自然有明争暗斗,牧山占着祖师神塑这个大杀器,能培养出公孙锦这样能和英婸争锋的优秀弟子,这云台上的弟子又都不弱,可见不是一枝独放,那牧山肯定会有争一争的心思。
见祝灵犀没接到翎子,英婸只好挑明,“近年来牧山心思浮动,宗门早就知道,因此也派出弟子来谒清都,我就是其中之一。”
祝灵犀只是没接触过这些明争暗斗,听英婸这么一说,立刻明白过来,恍然中带着点讶异。
“原来如此。”她慢慢地说,“我竟从来不知还有这样的事。”
英婸见她明白了,松了口气,毕竟是修持道心的上清宗,说起自家的勾心斗角、人心幽微,总归是很尴尬。
好在祝灵犀明白得很快,英婸不必多解释,“总之,宗门特意设了一支名为‘岵里青’的队伍,擢选精英弟子,常驻牧山,日常巡山,护卫祖师神塑。”
山有草木为“岵”,巡守青山之人,便是“岵里青”。
“岵里青中有鸾谷弟子,也有牧山弟子,虽是共同守护神塑,终归有点龃龉。”英婸含混地说,“说来实在不巧,有位鸾谷同门修练出了岔子,月前就闭关了,现在岵里青中缺了一人。”
“谒清都”在即,“岵里青”中必然要补上一人,时间紧迫,根本来不及从鸾谷找人应选,倒是让牧山阁占了地利,随时都能选出好几人参加临时擢选。
归根结底,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岵里青”中究竟使鸾谷人多还是牧山人多,既重要又不重要,不过是人争一口气罢了。
“参与擢选之人都是金丹修士,竞争难度不低。”英婸诚恳地看着祝灵犀,“原本我绝不会作此强人所难之请,但刚才见了祝师妹巧夺春盘的手段,方知‘小符神’这个名号所来不虚,想来修为不过是虚度光阴者的寥寥积累,怎比得上真本事?这才厚颜相请。”
“祝师妹,只当是为了鸾谷,还请不吝出手。”
英婸很会说话,说出来的话不能更好听,甚至把修为硬伤说成了很好弥补的小差距,要不是祝灵犀了解金丹修士的强大,说不定还真信了。
她固然有点实力天赋,对上金丹修士也确实敢试一试,但金丹修士中也有强弱之分——能参加“岵里青”擢选的金丹修士,还能有弱的吗?
越阶挑战,也没人是挑高阶中的佼佼者挑战的啊?
英婸之所以认定她可以一试,是因为一盏春盘,但这春盘真不是她夺来的。
现在反口说春盘和她没关系吗?
祝灵犀默然无言。
她幽幽地转头,幽幽地望向令她陷入这个绝境的罪魁祸首:这还能编吗?怎么编啊?
罪魁祸首很感兴趣。
“我能参加吗?”曲砚浓问。
祝灵犀陷入更深的沉默:“……”
这个、这个,以您化神的修为,来参加金丹修士的擢选,有点太欺负人了吧?
第67章 雪顶听钟(五)
英婸显然早已想过这个可能。
“以檀师姐的实力, 当然大可一试。”她叹口气,“可是‘岵里青’也是一个正经职位,在獬豸堂挂了名的。师姐本就是獬豸堂弟子, 做不了‘岵里青’。”
舰船上的守船修士并非固定职位, 谁都能当, 所需的不过是元婴修为,而“岵里青”又不一样了,这是个长久职位。
獬豸堂本就是行监察宗门之职的组织,怎能既做监察者, 又做被监察者,岂非监守自盗?
自大司主徐箜怀动金铃立獬豸堂起, 这就是画在獬豸堂弟子足尖前的一道线,若无极端情况,绝不可越过。
故而,在英婸看见“檀潋”腰间的金铃后, 明知后者是“金丹修为”,却舍近求远地邀请祝灵犀这个筑基修士。
曲砚浓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