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周围没有一点灵力传音的波动,连她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看来是用上了那对从知妄宫里得到的灵犀角。
“我倒不后悔覆灭魔门。”曲砚浓说,“再来一次,我也会这么做。”
徐箜怀敏锐地看过去。
一般来说,这种句式后面就会跟着一句“但是”。
不过曲砚浓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出那个“但是”。
她转而说,“我刚见到申少扬的时候,他脸上有魔纹,身上有魔骨,结丹后却没有了,身上也没有魔气了。”
徐箜怀立刻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他和你一样,毁去了魔骨?”他问,又断然,“不可能,他出手时有魔气。”
曲砚浓不置可否。
所以那魔气并非来自申少扬,而是来自那只神秘的黑色戒指。
她之前就有所猜测,现在完全确定,申少扬所戴的那枚戒指里一定藏着一个魔门残魂,时不时能操控申少扬出手。
所以当初在镇冥关时,申少扬跌向冥渊又能爬回来;在碧峡时,他明明没有激发她藏在玄衣苔中的玄机,却能从激流中生还;方才在徐箜怀的攻击下,他能支撑过两个回合。
一切都是那道与魔门大有渊源的残魂在帮他。
她与其说是问申少扬要一个答案,不如说是故意打草惊蛇,想看看那道残魂会有什么反应,又想看看申少扬在一番苦思冥想忐忑心惊后,究竟能编出什么瞎话。
又或者,这小魔修会吓得直接逃跑?
“你怀疑申少扬背后还有一个魔修传承,想要放长线钓大鱼。”徐箜怀似乎能理解她的思路了。
曲砚浓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会?”她难得很真诚地说,“我就是觉得挺好玩的。”
看小魔修和他背后的残魂因为她一句话鸡飞狗跳,应该还蛮有意思的。
徐箜怀顿时黑了脸。
很明显,他觉得曲砚浓是在故意说反话戏耍他,并且绝不会对他说出真相。
他黑着脸顾自消了一会儿气,语气僵硬地说,“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把你即将驾临牧山阁的消息放出去了。你是打算被他们从渡口迎接过去?”
就在方才短暂的洽商里,她吩咐他通过獬豸堂的渠道放出“曲仙君将莅临牧山阁”的消息。
虽然没有明确的包揽,但徐箜怀明白她目前对牧山阁背后的秘密很感兴趣,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牧山阁有个一年一度的风俗,叫做‘谒清都’,实际上是祭拜祖师神塑,这几年牧山阁兴师动众,办得很隆重。”徐箜怀说,“现在动身前往,正好能赶上。”
越是兴师动众的盛典,越容易查出平时难以查到的线索。
徐箜怀觉得这个时机确实很妙。
他随口说,“以你和卫朝荣的关系,恐怕早就知道这个风俗吧?”
曲砚浓却忽地怔住。
“那是什么?”她慢慢地问。
徐箜怀诧异。
他回过头看向曲砚浓,好像她理应知道答案。
直到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一点真实的问询。
“你竟不知道。”他说。
但他也没有再说话,因为他最初的两句话已经是这个问题的答案——谒清都是一种祭拜祖师神塑的风俗,仅此而已。
曲砚浓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挪开。
她确实没有一点印象,她很确定她并没有因为岁月漫长而忘却这些和他有关的细节,既然连徐箜怀也知道“谒清都”这个风俗,那么她的空白记忆只可能有一个原因——
数百年前她在上清宗留下的后手、应对道心劫的那个办法、遗落在上清宗的那样神秘的东西,和这个“谒清都”有关?
“我不会被迎接过去。”曲砚浓突然说,“他们不会接到‘曲仙君’。”
徐箜怀没明白她的意思。
——那她为什么要放出“曲仙君会去牧山阁”的消息?
曲砚浓说,“他们只会遇见獬豸堂的檀潋。”
徐箜怀明白了。
她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让牧山阁在“曲仙君驾临”这个虚无缥缈又有迹可循的消息下忙起来,先打草惊蛇,她好瓮中捉鳖。
獬豸堂大司主顿了顿。
他忽然说,“你对那个申少扬,也是打草惊蛇。”
曲砚浓意外了一下:徐箜怀竟然又敏锐了一回。
徐箜怀深深看她,他从宫执事口中听说了她先前在阆风苑众目睽睽下对申少扬说过的话。
她轻易不离开山海域,这次却同时和年轻的阆风使坐上了这艘银脊舰船——他们都曾是魔修,她还说申少扬像卫朝荣。
方才她说自己“倒不后悔覆灭魔门”,后面绝对吞下了半句未尽之语,不后悔覆灭魔门,那么后悔的又是什么?
是后悔成为仙修吗?
如果当年她和卫朝荣没有先后来到上清宗,如果他们都是魔修,也许就不会到现在生死相隔的地步。
现在她待这个少年阆风使如此特殊,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
“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獬豸堂大司主说。
曲砚浓看了看他。
“那肯定比你清楚一点。”她实话实说。
被一面不知来历的镜子害得走火入魔的人可不是她。
徐箜怀青黑的脸,更黑了。
银脊舰船跳跃着驶入鱼腹一般的舰港。
舰船每次结束航行,都要驶入特殊构造的舰港内,自行拆解为不同的部件,由炼器师检查修复。
“叮啷——”
舰船侧面的阔翼在阵法中脱落,飞向两侧。
悬飞在舰船两侧的炼器修士见过太多次舰船拆解,毫无波澜地等待阔翼慢慢飞到她面前检查。
目光落到阔翼时,她猛然一愣。
原本精巧宽大的侧翼,竟然只剩下半个翅根,边缘奇异狰狞,这根本就无法使用了。
舰船脱落阔翼后毫无停顿,在舰港的灵潮推动下缓缓向前驶去。
“咣啷——”
舰船的尾翼脱落了,在脱离舰船的那个瞬间碎成八瓣,飞向八个不同的方向,神仙出手也没法拼成完好的一片。
炼器修士的眼睛瞪大了——按照尾翼的损坏程度,这艘舰船根本不可能支撑到青穹屏障内!
舰船依然慢慢地向前。
“咔擦、咔擦、咔擦……”
一声又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崩裂声像是贴着炼器修士的头皮响起,让她再也绷不住,几乎从原地跳起来。
“等一下,等一下!”她难以理解地大喊,像是见到了什么让人惊骇至极的事情,“你们坐着这座舰船,根本不可能从南溟生还,你们是怎么活着回来的?”
宫执事提前一步从舰船上下来,陪在炼器修士身侧看舰船入港,这时终于愿意打破故意维持的沉默,用一种故作矜持的语调,仿佛很平淡地说,“哎呀,我没和你们说吗?一定是事情太多,忙得我忘了。”
在炼器修士几乎要杀人的逼问目光里,他摇头晃脑,得意极了,“曲砚浓仙君,就在我们这艘船上!”
“是曲仙君亲自带我们回来的。”
一个消息,震得满场惊骇。
轰动舰港。
第64章 雪顶听钟(二)
一桩奇闻异谈在玄霖域飞快地传开。
“听说了吗?曲仙君来玄霖域了。”牧山阁的寻常早课, 有年轻弟子耐不住寂寞,窃窃私语,“乘着银脊舰船来的, 在南溟中遇到了好几只元婴大妖王, 还碰上了虚空裂缝, 一船的人差点全军覆没,全靠曲仙君出手,眨眼间就化险为夷。”
日复一日的早课太难捱,只要有人起了头, 绝不会没有人接茬,“不会是假的吧?我还是不信, 曲仙君高居知妄宫百年,这次居然真的离开山海域了?难道那个消息是真的?”
提及“那个消息”,周围的同门不由地抬起头:也不知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消息,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听说, 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曲仙君决意莅临牧山阁,参加今年的“谒清都”大典。
作为牧山阁弟子, 有名冠五域的天下第一人来参加自家宗门的祭典,大家自然是与有荣焉,但这消息来得太突然, 也太不可思议,让人惊喜之余,又有点半信半疑。
“假如曲仙君真的会来,再加上之前说好要来的夏祖师, 今年谒清都,能请来两位化神仙君!”普天之下不过三位化神修士,牧山阁请来两位, 这是多大的面子?
“就该让那帮从鸾谷来的杀才好好见识一下——都是上清宗遗脉,咱们牧山一脉自有上古传承,当年是不愿祖师后辈一直四分五裂,这才合并进来,可不是想抱他们大腿!”
远离学宫的雪顶之下。
白铜鼎炉里,一捧无根之火熊熊而燃,火下分明没有炭火,却烈烈烧着,没有半点颓势,将整个静室都烤得热浪腾腾。
牧山阁如今的代阁主公孙罗坐在白铜鼎炉前,这样灼人的热浪当前,连玄铁也会化成铁水,可他身上竟没有一点汗水,反倒凝成了一片密密的霜。
“代阁主,你的伤当真没有一点好转吗?”缩在角落里的人问他,“每年从四方盟高价买来妖兽体内的朱雀火,日复夜地温养,竟让你这伤势看起来更吓人了——会不会是知梦斋的奸商送了劣品?”
公孙罗眼睛依然闭着,身上的寒霜越积越厚,“走火入魔下捡回一条命,哪有那么容易养好?你现在还在用道心镜?”
角落里的人一愣,“当然日日观想道心。”
公孙罗说,“能不用,就不要用了。”
角落里的人惊愕,“怎么?”
公孙罗睁开了眼睛。
他有一张纤弱而曼丽的脸,这张脸上却带着锐利的锋芒,“我觉得道心镜这东西的来历不对劲——你好好想想,这东西是什么时候流行起来的?又是从哪冒出来的?真的有人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