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少扬“呃”一声卡在喉头。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他简直对前辈恨铁不成钢,这不是故意抹黑仙君心里的爱侣形象吗?
要不是前辈自己就是那个爱侣,申少扬都要怀疑前辈和仙君的爱侣是仇人了。
卫朝荣没说话。
申少扬挠着头为难。
“我觉得卫前辈……”他还有点小聪明想卖弄,故意把方才听来的名字带上,然而没得到灵识戒里的反应,这才继续说下去,“卫前辈是太在意你了。”
曲砚浓本没指望谁回答。
她淡淡地瞥了申少扬一眼。
“人在最珍重的人面前总是自惭形秽。”申少扬说,“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对方,把不好的藏起来,这不是最正常的反应吗?”
灵识戒里,冥渊辉光下,他们同时怔然。
远处的甲板上忽然传来隐约的欢呼声。
极目远眺,青穹屏障如天地尽头,遥遥在望。
看见了青穹屏障的影子,离玄霖域也就不远了,这场惊心动魄的航行,也终于要结束了。
申少扬望着面前怔然出神的仙君,再看看手上沉默如寻常戒指的灵识戒,忍不住咧嘴笑起来,有点得意。
同时让两个跺跺脚能震动五域的强者失语,他申少扬也是有点本事的!
曲砚浓回过神看这位有点本事的小剑修。
她垂首望着舰船下的幽深海水,远眺青穹屏障一眼,朝舰船外摊开了手掌。
她的掌心里,一只丹红的玉瓶莹然生辉。
走下楼船之前,她就从根本不敢拒绝她任何要求的宫执事手里拿来了耦合丹。
幽黑海面涌动,一只金属般冰冷的脑袋从水面浮起,如同一座沉黑色的小山探出山尖,一双似人而非似兽的眼睛克制又沉默地望着她。
那是一只年轻的元婴妖兽,千年前驱逐山海域大妖时她没见过它,更谈不上交情。
对于曾铁腕驱逐域内大妖的化神仙君来说,它连令她多看一眼的资格也没有,她也确实不值得为它费一点心。
那只伸出阑干,平举向海面的手,握着丹瓶,向下翻转了。
曲砚浓静静地望着那只失去了孩子的妖兽。
秀丽修长的五指一根根伸直。
她松开了手。
价值不菲、曾引得这艘舰船险些倾覆的耦合丹骤然坠下长夜,奔向深海。
不去管海面如何浪花涌动,身后的哀鸣与谢意,曲砚浓松手后就转过了身,再也没看海上。
青穹屏障已近在眼前。
“最后一个问题。”她冷不丁说,“想好再回答。”
申少扬毫无防备地望过去。
“——藏在你戒指里的是个什么东西?”她问。
银脊舰船越过了青穹屏障。
在一船惊喜的欢呼声里,申少扬几乎从原地跳起来!
第63章 雪顶听钟(一)
申少扬魂不守舍地孤身回到同伴身边, 舰船已一头栽进青穹屏障。
银脊舰船冲入青穹屏障的那一瞬,仿佛一把尖刀穿过苍穹。
“檀师姐真的是仙君?”灵犀角中,祝灵犀第一百次发问。
申少扬两眼无神, 第一百零一次回答, “是。”
“仙君怎么会在舰船上?她来玄霖域做什么?”祝灵犀第一百次追问。
申少扬第一百零一次回答, “我怎么知道?”
于是祝灵犀再次陷入沉默。
这位本代上清宗弟子公认的符修天才自从意识到“檀师姐”的真实身份后,就一直处于这种恍惚的状态中。
曲仙君竟然会穿上他们上清宗的道袍,佩戴獬豸堂的宫铃,假扮成一个獬豸堂弟子, 混入银脊舰船,最终又在舰船遭遇灭顶之灾时出手拯救了大家——这简直像个话本故事里才会发生的事。
无需赘言, 曲仙君与上清宗的渊源是摆在面前的事,唯独让她疑惑的是上清宗内为什么没有一点痕迹。
“毕竟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的人大多都不在了,有几个能像大司主一样活一千年?”富泱说, “活下来的人,都已经到大司主这样的地位了, 怎么会和你们年轻弟子闲聊?”
祝灵犀还是摇头,“你不了解上清宗。”
以上清宗的骄傲,曲仙君曾在门下修行过的事情, 整个宗门都会帮她传扬到五域皆知,还有什么能比当世两位化神仙君都来自上清宗,更能证明上清宗是万古传承、仙道正统?
“一定有谁在刻意封锁这件事。”她说,“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申少扬没精力思考曲仙君和上清宗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群同伴们根本不知道他方才在曲仙君面前受到了多大的惊吓!
当曲仙君冷不丁地望着他, 问他戒指里究竟藏着什么的时候,申少扬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他没有一点准备,自然谈不上伪装, 更何况这世上只怕少有人的掩饰能逃过曲砚浓的眼睛。
惊慌失措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脸上。
除非曲仙君是把眼睛闭上了,否则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曲仙君应该是看到了。”耳边的灵犀角忽然轻轻作响。
申少扬有气无力:“这还用说吗?我刚才根本没防备,肯定看到了。”
周围忽然一静。
申少扬茫然惊觉,环顾四周。
祝灵犀三人都盯着他不说话。
申少扬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句话并不是说给他听的,这些同伴显然也不会知道曲仙君和他的对话。是他正巧被人戳中心事,牛头不对马嘴地接上了话。
“你们在说什么?”他挠了挠头。
富泱笑了起来,是那种抓住人小辫子的狡黠。
只有这个时候,他望舒域修士的特质最一览无余,懒洋洋地望着申少扬,“申老板,应该是我们问你在说什么吧?”
“说吧——”代销魁首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语气明快,“你偷偷藏着什么秘密,不能被我们看到?”
申少扬看着眼前相识大半年的同伴。
他忽然产生一点希冀:相识大半年,他很清楚眼前三个同伴有一个算一个都比他有见识,也许会有不同的见解。
“如果,你们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只是不方便让别人知道,”年轻的阆风使通过灵犀角,斟字酌句地问,“但有一个很强大——非常强大,你根本没法反抗的大人物想要知道这个秘密,你们会怎么做?”
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但确实只有他自己这么以为。
“仙君想知道你身上的秘密?”祝灵犀单刀直入。
申少扬负隅顽抗,“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祝灵犀吐字平平,“没办法,拦不住,放弃吧。”
申少扬脸一垮。
“真没别的办法吗?”他也不想负隅顽抗,但前辈不让说啊。
祝灵犀没回答这个继续负隅顽抗的问题。
答案是无需重复的,仙君乐意,这就是一个能跨越任何阻拦的理由。
“也许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富泱忽然说。
这句话让甲板上戴着灵犀角的另外三个人同时回过头看向他。
申少扬充满希冀地问,“什么办法?”
富泱的神情里没有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透露着“确定”,他用充满琢磨的语调,慢慢地说,“如果仙君想要知道你的秘密,为什么你到现在还能保守住?”
申少扬一愣。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直到此刻才霍然意识到这确实是最古怪、最值得注意的问题——
曲仙君本可以轻而易举地从他这里得到答案,但她没有,为什么?
耸立的船楼上。
“你就这么放过那个申少扬?”面色青黑的大司主语气生硬,似乎是还没学会在化神修士面前该怎么说话,想缓和,偏又更像质问,“他是个魔修。”
那一丝魔气瞒得过任何人,却绝不可能瞒过原本就是魔修的曲砚浓,方才他质问申少扬两次,都被她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
要说她无意包庇,鬼都能不信。
曲砚浓很平静,“所以呢?”
徐箜怀意识到这是一个根本不打算交流的姿态。
如果面前的人是奔逃五域的亡命之徒,又或者权柄赫赫的狡诈狂徒,徐箜怀有的是办法和他们打交道,他的大半生就是耗在这些人身上的。
他永远在啃最难啃的骨头。
可她不是盘中骨肉,也绝不会有人敢将她看作一块骨头,她永远在桌边上座。
细究起来,他是以下犯上。
徐箜怀青黑的脸绷得很紧。
“我以为你是最不会包庇魔修的人。”他语气更生硬,“如果你想包庇魔修,魔门也不会覆灭。”
曲砚浓叹口气。
很显然,指望徐箜怀这样的人学会“变通”完全是奢望,有上清宗的规矩横在面前,即使他能想明白地位和身份,他也会黑着脸往前撞到头破血流。
她的目光向下,落在吵嚷的甲板上,年轻的阆风使和他的同伴们勾肩搭背又推推攘攘,偏偏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一看就知道背地里聊得欢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