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执事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第56章 南溟吹浪(八)
宫执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事情是这么回事。”他急匆匆地奔到曲砚浓面前, 隔开徐箜怀的视线,一股脑地说,“我们这些舰船执事不仅负责舰船上的事务, 有时也会接下宗门的采买任务, 顺手在山海域采买些宗门急需的物资……”
采买清单自有负责的执事誊抄整理, 发到每个接下任务的弟子手里,各弟子只需要依据清单列出的种类和数量进行采买,不需也不容置喙。
这本是一件极简单的差事,宫执事往来于山海域和玄霖域之间, 不知完成过多少回类似的任务,就连每次购置的数目和品种都已摸清了规律。
然而这一次, 当他打开清单核对,却发现一种叫做“耦合丹”的丹药数目是往常的十倍。
“这种耦合丹以妖兽的血肉碎片炼制而成,每次最多购置五枚,再多容易引来妖兽觊觎。”宫执事解释说, “可这次清单上写了五十枚,应当是誊抄的执事看差了。”
可宫执事发现这件事的时候, 人已经飘洋过海,越过青穹屏障,身在山海域了。
“隔着青穹屏障, 怎么联系宗门?”宫执事说,“那些能跨越青穹屏障的手段,根本不是我一个小小的金丹修士能用得起的。”
就算用得起,宫执事也不会用在这上面——开什么玩笑?他拼死拼活往来南溟风浪中, 一共才赚几铢清静钞?为了一次采买散尽家财,他又没疯。
咬咬牙,狠狠心, 他按照清单上的要求,一次购入了五十枚耦合丹。
“那你为什么不按照五枚的量采买?”申少扬忍不住问,“你不是已经猜到这是别人抄错了吗?”
宫执事竭力争辩,“单子上这么写,我能怎么办?我只是猜测,万一猜错了呢?如果人家要的确实是五十枚耦合丹,我岂不是违背指令,擅作主张?”
“要是被獬豸堂发现了……”他声音小下去,看了曲砚浓一眼,“那不就惨了?”
宫执事觉得自己倒霉极了。
好好地出来采买,偏偏遇上誊抄错误这档子事;好好地登上舰船,遇上的守船前辈不仅不认识,还明显状态诡异;好不容易说服这位陌生的守船前辈这属于按规矩行事,带着五十枚耦合丹开船,又偏偏遇上一个獬豸堂的金丹女修;好不容易伺候好“檀潋”,快把这事掩盖过去了,又遇上几个小修士搅局,把“檀潋”的注意吸引过来了。
你看看,“檀潋”这不就发现了?
好在,宫执事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很务实的人,遇上了再大的麻烦,也不去多想什么倒霉不倒霉,赶紧联合守船前辈一起把“檀潋”这个獬豸堂修士给糊弄过去才是正经事。
“檀师姐,小弟也没法子。”宫执事一个劲诉苦,“你也知道,规矩大过天,我怎么敢自作主张?”
背地里,宫执事暗戳戳给徐箜怀传音,“前辈,我知道让你对着一个金丹修士服软太委屈你了,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你也知道,他们獬豸堂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疯子,尤其是大司主徐箜怀,那是规矩长在骨头里,脑子都有病了。咱不吃这个眼前亏哈。”
收到传音的徐箜怀:“……”
无意偷听但偏偏听到了的曲砚浓:“……”
宫执事好像不知道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眼里那位陌生的、状态不太对的守船前辈,就是赫赫有名的、脑子最有病的大司主。
曲砚浓唇角忍不住撇了又撇。
她差一点就笑出声了。
宫执事的运气其实挺好的。
除了徐箜怀这种守规矩守到脑子有病的家伙,还有哪个思维正常的元婴修士会为了支持“规矩”而默许他携带十倍的耦合丹上船?
带着五十枚横渡南溟,宫执事确实是摆脱了被追责的麻烦,可守船修士却要承担十倍的风险,这不就相当于将所有压力都转嫁给守船修士了吗?
曲砚浓最后还是笑了出来。
她简直乐不可支:默默承担了宫执事转嫁过来的所有风险,最后却被宫执事评价为“脑子有病”,徐箜怀这辈子有没有吃过这么大亏?
徐箜怀敏锐地看向她——她表面的修为不过金丹,如何能听到同为金丹修士的宫执事的传音?
只有小修士一心不两用。
申少扬不敢置信地望着宫执事,“那你带着五十枚耦合丹,岂不是南溟上的活靶子?”
这整整一船人,都是元婴妖兽嘴边的肥肉。
宫执事明显心虚了起来,嘴上却不退让一点,“舰船上有隐匿符文,还有前辈坐镇,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你看我们这一路不是好好的吗?”
“咚——”
一声沉闷的长吟。
徐箜怀青白僵冷的脸色忽然一变。
他蓦然望向船外无边黑暗的海面。
沉黯的海水一瞬掀起狂澜,将高飞在白夜光辉中的银脊舰船也带了起来,在巨浪里颠簸,一个幅度惊人的倾身,半边船上的修士都被甩到了另一头。
申少扬在舰船震荡的那一瞬就抓紧了栏杆,和祝灵犀并排扒在栏杆上,扛过了船身的几番摇晃,在舰船平稳后第一时间探出脑袋。
幽晦的海水下,一只庞大妖兽在黑暗的掩饰下若隐若现,磅礴浑厚的气息从水面下隐约地透露过来,直震慑住周遭的所有修士。
“糟了,真的遇到元婴妖王了。”申少扬喃喃,他猛然回过头。
宫执事一动不动地站在甲板上,脸色比方才徐箜怀的脸还要青白。
曲砚浓安然地站在围栏边。
“还傻站着做什么?”她事不关己地将手搭在栏杆上,仰头望向幽邃的长空,她说,“这里风景好。”
她幽然立在阑干前,冥渊幽光映照素衣白裳,像是南溟上的缥缈雾气,与先前仰头远眺时没有不同。
可申少扬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只觉这道缥缈的雾气,未免有些太冷了。
这舰船上的人,无论是他这个阆风使、舰船执事,还是身为獬豸堂大司主、元婴后期大修士的徐箜怀,全都被她玩弄于股掌。
可他甚至还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想要什么。
他又想起曲仙君了。
申少扬也不明白曲仙君究竟想要什么。
当元婴妖兽在晦暗的海水下显露身形,舰船正中的高楼上,一道威严雄浑的气息骤然释放,不退不避,与元婴妖王的威压相撞,明明谁都没有动用灵力,却在冥冥中如有金铁之声,连近乎神品的银脊舰船也发出令人背脊发寒的咯吱声响。
在黑夜里招展的旗帜下,身形高大、微微佝偻的白衣修士独立船楼,背向狂风,冷冷地下望。
离得这么远,又有南溟夜色为阻,根本看不清船楼上那人的表情,可申少扬却莫名觉得那张青白僵冷的脸上是与祝灵犀一脉相承的决然与严肃。
可是——
年轻的阆风使忽然想起什么,不确定地望向阑干边那道静立的白裳背影。
他愕然地想起:道心蒙尘,徐箜怀早已走火入魔,根本不敢、更不能频繁出手啊?
徐箜怀负手站在高高的船楼上。
他的脸色由青白转成了青黑,透着一股让人心感不祥的怪异,可他背脊挺得很直,目光越过深邃的永夜,直直地注目那隐藏在海水中的巨大妖兽。
“吼——”低沉如远天擂鼓的吼叫声。
“噼啪、噼啪、噼啪……”
舰船上的物事全都在这低吼声中剧烈地颤动着,一声又一声的瓷器碎裂声,仿佛一场下不完的急雨。
舰船里传来刺耳的抽泣声。
一定有许多船客在这一刻懊悔无比,翻来覆去地思考着自己若是没有登上这艘舰船该有多好,恨不得回到几日前,绝对头也不回地走下这艘船。
可徐箜怀根本不去思考这些人在想什么。
他紧紧皱着眉。
海水下的元婴妖兽没有贸然攻击,与舰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像是怀有恶意袭击舰船的样子。
修练到元婴的妖兽已生出等同修士的神识,能够隔空传音,与人类修士交流,然而并不是每个人类修士都能听到。
神识不够强大的修士根本无法辨别这股传音的意思。
徐箜怀隐约能感受到妖兽神识的波动,可这无济于事。
他曾能轻易听懂他们的声音,可这已是过去的事。
自从道心镜上落下第一粒微尘的那一个黄昏起,他的神识便无可遏止地凋萎,坠入混沌的深渊,再也无法辨别隐秘的传音了。
他猜不到那只元婴妖兽究竟想要说什么,可这也许才是问题的关键——一只神智不下人类修士的元婴妖王堵截却不攻击一艘舰船,一定有个理由。
徐箜怀的内心克制不住地陷入烦躁。
“速速退去!”他冰冷的声音在海上一层层地传开,“上清舰船,不容拦阻。”
“吼——”藏在海水下的妖兽再次低吼了一声。
不知怎么回事,徐箜怀隐约听出一点哀求。
这只元婴妖王一定有什么诉求,可究竟是什么?
徐箜怀颊边的肌肉如蚯蚓般扭曲着鼓动。
如果他能听懂,如果他没有道心蒙尘,如果他一切都好好的……
“速速退去!”声如奔雷。
始终低吼的元婴妖兽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海水忽然沸腾了。
浪涛向两边翻涌如滚,仿佛有一座山丘要从底下升起,舰船在剧烈翻涌的浪中飘飞如萍,颠簸不止,好像随时要倾覆。
舰船里发出一声声尖锐的惊叫。
一只庞然巨物般的妖兽从水面浮起,如同一座沉黑色的小山,似猫非猫,浑身没有一根毛,只有金属般冰冷的光泽,一根粗大的尾巴从水面中伸了出来,狰狞地伸向舰船。
申少扬用尽全力抓住最近的栏杆。
他在狂风巨浪里努力睁大眼睛——阑干旁,那道白裳的幽影依然静默地伫立在甲板上,船身已近乎倾覆,颠来倒去,可那道幽影却连晃也不曾晃一下。
那样安稳。
不是灵力运用、体术打磨,那是一种无视周遭万物状态、我自岿然不动的神通。
无视船身、无视风浪、本身就是一种荒诞奇迹的神通。
“檀前辈!”小剑修张大了嘴,用尽全力,“你快想想办法,这元婴妖兽到底要做什么啊?”
曲砚浓遥远地投来不经意的一瞥。
她明明声音很轻,本应在狂怒的风浪声里完全被掩盖,可那轻轻的声音却直传到申少扬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