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颂危意识逐渐模糊。
他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反抗,还是在梦中。
那梦很遥远,太多细节早被遗忘,于是梦也显得格外空洞。
梦里,他还是那个万人敬仰的英豪,在那新成的道宫一昼夜前,他心潮澎湃,发誓永不会忘记这一天,发誓他永远不会辜负这座道宫。
有人相信他,有人追随他,有人需要他。
最初,他真的只想对得起那一昼夜。
神智沉沦前,有谁把他骤然提了起来。
“啪!”一个耳光。
几乎将他的脑袋也扇飞出去。
季颂危勉强找回神智,竭力睁开眼,看见一道朦胧的身影。
从前只是陌路相逢,却在这一千年里越来越明确的身影。
“曲砚浓!”他蓦然从朦胧中挣脱出来,方才那一耳光全然已不在他的思绪里,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件事,“封锁魔元!封锁碧峡!不能让魔主出来!”
曲砚浓看着季颂危一息尚存执念不消的模样,差点气笑出来。
这会儿给她演个心系五域了?
早干什么去了?真正心系五域,能干出这些事?
季颂危还谈个锤子的救世?
没到灭世的地步,他就亲手来灭世了!
闯下弥天大祸,这会儿又拉着她嘱咐起来如何救世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强行打开碧峡、破除卫朝荣誓约的人是她呢!
曲砚浓转修仙道后,养气功夫比从前好得多了,然而季颂危这人格外邪门,又激起她从前做魔修时的暴虐。
她不想忍,也没必要忍,反手又重重给了季颂危一个耳光。
季颂危眼冒金星,几乎再次陷入那旧梦里,半晌无声。
曲砚浓终于平复了心情。
“你还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主意?”她面无表情地说。
封锁魔元、封锁碧峡、控制魔主?季颂危以为她是道主啊?
她此刻还忍耐着和季颂危多说两句废话,只因她已别无他法。
保全自身尚可,救世无能。
倘若季颂危也没什么好主意,她只能先把这废物杀了,尝试潜入乾坤冢,带着卫朝荣一起遁入虚空了。
季颂危有几个呼吸不吱声。
“你怎么可能做不到?”他浑浑噩噩地说,“当初你不就立下了青穹屏障?”
那是因为她舍弃了寿元。
现在她哪来寿元献祭?
曲砚浓面色冷凝。
“你做什么不都很容易?”季颂危神智模糊,依旧迷迷瞪瞪地说着,“青穹屏障、道心劫,什么也不用付出,什么都很简单。”
什么也不用付出,什么都很简单。
曲砚浓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被人与这句话联系在一起。
她与季颂危不熟,彼此谈不上很信任。
她没有告诉季颂危青穹屏障的真相,没有告诉季颂危她对道心劫的试探,而季颂危也没有告诉她,他那个“道心劫”的真相。
她的付出,她的孤注一掷,只有夏枕玉知道,后来又加上了卫朝荣。
无需第三人知晓,也终无第三人知晓。
她是天下第一,是五域的无冕之君,是拯救者、主宰者,是无所不能的仙圣,无需谈付出,无需谈牺牲,也无需谈心酸。
曲仙君高居云端,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于是,她就真的成了做什么都很轻松,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和努力的曲仙君。
“我真嫉妒你。”季颂危已神志不清,气若游丝,只剩执着的喃喃,“老天总站在你那一边,你什么也不用做,就能立下青穹屏障,化解道心劫。”
“化解道心劫?”曲砚浓忽而重复。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先前他们在三覆沙漠的最后一场对话中,季颂危还在说她的道心劫完全没有解决的迹象?
怎么这会儿又说她化解道心劫了?
“凭什么你能化解道心劫……”季颂危断断续续地呢喃,“凭什么你就可以?”
所有的挑衅、试探、否定,其实都只为证实又证伪他的同一个猜想。
从拍卖场雅间里的第一眼,季颂危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曲砚浓已经摆脱道心劫了。
凭什么?怎么能?真的还是假的?
倘若曲砚浓就这么简单地化解了道心劫,那他的所有孤注一掷又算什么?他不惜身死,踏上绝路,又算什么?
他既希望他的猜想是真的,又渴望那是假的。
若他的猜想是真的,便说明道心劫确实是有解的,这条仙路上的天堑,原来是有人可以斩破的。
可若那是真的……他又算什么呢?
“当初,是你说魔主存在的。”季颂危几不可闻地说。
若非曲砚浓探明魔主的存在,若非夏枕玉明确转告魔主的存在,他怎会下定决心入魔?
“我是为了五域,我是为了五域……”他呢喃着,蓦然醒转,眼中迸发出慑人的神采,“你是道主,你要救五域!”
说完最后一个字,魔元便无情吞噬了他,从他窃取魔主力量的那一刻起,魔元便注定要吞噬他。
人人敬仰的季仙君、人人喊打的钱串子,怀揣一个狂想,引来一场浩劫,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魔元吞噬了。
融在魔元里,连一点骨头渣子也不剩。
只有被他牢牢攥在手心里的东西掉了下来。
曲砚浓随手一捞。
一条靛蓝的丝带。
是那个承载了季颂危无数疯狂构想的虚空阵法。
曲砚浓无言。
说怒、说叹、说厌,都太过,唯余无言。
——她到底哪里化解了道心劫、成为道主了啊?
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季颂危这癫公死得倒是很快。
收拾烂摊子,难道就是她的宿命?
魔元在她身侧汇涌,飞快地吞噬她的灵力。
曲砚浓攥着那条靛蓝色的丝带,长长地叹了口气。
下一瞬,她决然撞入那妄诞魔元之中。
无尽魔元之间,卫朝荣几乎已忘了自己。
他是妄诞不灭的魔主,是无尽魔元的主人,是毁天灭地的魔妄。
离开乾坤冢才是他的宿命,服从欲望是他的使命,只要离开这樊笼,去往那鲜活乾坤,他就能见到那个人……
那个最重要的人,他心心念念的人,他苦等的那个人。
和她在一起。
只要离开这樊笼。
“卫朝荣。”
妄诞不灭的魔主迷蒙中睁开眼。
有人狼狈不堪,浑身是血,在澎湃蠢动的魔元中勉力稳住身形,却仍朝他伸出手。
“我带你走。”她说。
无论生或死,这一次,她都要和他一起。
第171章 黄沙三覆(二八)
卫朝荣费力地透过魔元凝望她。
魔元潮浪中, 她只微光一线。
不知这一路究竟多少惊险、几次险死还生,才令她一身道袍破破烂烂,没了袖口, 又缺了衣摆。焦黑的血凝在脸颊, 暗红的血顺着领口向下淌, 狼狈万状。
可她眼里却含着光。
炬火霹雳,寒电锋芒。
越狼狈、越凄楚,那锋芒就越厉,斩人先斩己, 不死不休,永不熄灭。
直到这一刻, 她才切切实实地与千年前的那个剪影重合在一起,时岁长流,她却好似一点也没有变。
依然是那个心火不熄的碧峡魔女。
可他还记得,她高居云端之上, 疏风淡月,闲看万古春秋。
无望挣扎、不死不休是她, 翻云覆雨、漫不经心也是她。
困顿他上千年的庞大魔元,同样也蠢蠢欲动地裹挟着她,吞噬他的神智, 吞噬她的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