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把自己当个魔修,季颂危心里把自己当个英豪。
可季颂危要做救世的英豪,为何付出代价的却总是她?
——谁为英豪?谁是魔修?
碧峡风雨滂沱。
千年来绝迹于碧峡的魔气,又一次笼罩这片风刀霜剑的天下第一险关。
季颂危的脸上尽是雨水。
他已顾不上隔开这疾风骤雨。
风雨冲开了他脸上的汗水与烟灰,露出他那张清瘦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透着一股灰白,像是墙粉糊了一面,成了一个全然没有生气的假人。
斯文的、轻快的、轻微有些洁癖的季仙君,这一刻既不斯文,也不轻快。
风雨将他冲刷得很干净。
黑红的玄衣苔随着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却根本破不开他的皮肤,只能顺着水流流走。
季颂危却再也不在意他干不干净。
他原本也不是在意这个的人,只是当他入魔后,莫名其妙地爱洁,等到启用了熔炉后,这古怪的毛病就越演越烈,以至于成为轶闻,传出四方盟。
他攥着熔炉,将那一缕窃来的魔元送归天地,任由那缕魔元疯狂吞噬天地生机,越飘越高,飞向碧峡八段中最高最险的天魔峡。
风雨震颤。
这处自仙魔对峙时便声名远扬的灵境,灵脉震荡,山水动摇。
细小的虚空裂缝撕开风雨,贪婪吞噬所遇的一切,又在吞噬中不断扩大,以令人心惊的速度攀升。
季颂危眼里没有虚空裂缝。
他死死地盯着天魔峡上空的那缕魔元,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流到他睫毛上,又流进他眼中,在那双仿佛不会眨的眼睛上里打转,最终又无情地流走。
碧峡在晃动。
激扬风雨本就震耳欲聋,然而在滂沱骤雨之外,还有一股隐约的、越来越暴烈的轰鸣,初时被风雨掩盖,直到……海沸山摇!
“轰隆!”
这座传说中遮蔽冥渊的影壁,自天魔峡峰头向两边百余里,轰然崩塌。
山石滚落,草木无根,翻腾入江水,掀起千重浪,有些浪打浪,有些消失在纷乱错杂的虚空裂缝里。
地动天摇中,再无天魔峡,露出一方不知来处的汤汤大渠。
千里山峡,自此中断。
精纯浓烈的魔气自那方汤汤大渠涌出,与弥漫碧峡的魔气合为一处,飞上云霄,遮蔽天日,疯狂吞噬碧峡方圆数千里的灵气。
青空白昼,转瞬成长夜。
密密麻麻的虚空裂缝爬上碧峡,几道虚空裂缝攀升太快,几乎爬上云霄。
碧峡共分八段,天魔峡已然崩塌,其余七段在浓烈魔气与虚空裂缝的吞噬下,摇摇晃晃。
短短不到二十个呼吸间,千余年前山海断流时的光景,便已在碧峡复现。
季颂危眼中没有虚空裂缝,也没有海沸山摇。
他死死盯着那方汤汤大渠,碧峡坍落了一段,却仍然堵住了那方大渠的来处,按照传说,碧峡是冥渊的影壁,碧峡若不完全打开,他就不可能进入乾坤冢。
可碧峡为何还不开?为何乾坤冢仍未展露?
一道虚空裂缝在他面前蓦然劈开,将满目风雨都吞噬。
季颂危几乎攥不住手中的熔炉。
他骤然明悟——
碧峡仍未开、乾坤冢未现,是因为魔主不愿现世。
魔主已画地为牢。
碧峡只为魔主而开。
魔主不愿现世,无论他在这头如何卖力,碧峡都不会开。
季颂危浑身发颤。
空间罅隙里传来一阵幽微的波动,却被密密麻麻的虚空裂缝阻隔,被迫停滞。
是曲砚浓来了。
他自认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线索,可她还是如此快、如此轻易地找到这里来了。
他总是留有余地,存有退路。
可时至今日,他已无路可走了。
山崩海啸里,季颂危张开口,暴雨打在他脸上,钻进他嘴中,他什么也不管,在轰鸣中喊到声嘶力竭。
“魔主,卫朝荣!”
一道璀璨到极致的灵光刺破长夜,那不像是谁的灵光或法术,法术怎么能有这样耀目的光芒?那简直像是中天坠落的炎阳,焚尽长天,向他坠落。
可这灵光还是晚了。
季颂危沙哑干涩、声嘶力竭的喊声,被灵气包裹着,在那一瞬压过风雨轰鸣、山崩地裂,传遍周天,顺着那汤汤大渠,传入不见天日的乾坤冢——
“魔主,卫朝荣!”
乾坤冢中,沉沉悬垂了数百年的玄金索,猛烈地晃动起来。
“咔。”
垂落在地的玄金索断开。
“咔。”
束缚在身的玄金索崩裂。
“咔。”
紧扣着那冥□□脏的玄金索脱落。
阻碍魔主数百年,也保护了魔主数百年的玄金索轰然崩毁,化为飞灰。
数百年的画地为牢,心甘情愿的誓约,今日成空。
磅礴的魔元赢得了数百年未有的自由,蠢蠢欲动地叫嚣着,迫不及待要顺着那条命定的通衢,奔向那方生机充盈的天地。
那抑制隐没了数百年的野望排山倒海般涌向他,如有实质地诱引他,每一声都充满动人心魄的力量。
——出去吧,何必自苦?你本也如此渴望。
——自困千年,又有谁能比你做得更好?此为天命,而你已尽力。
——画地为牢多年,往后的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卫朝荣几乎要淹没在这蠢动的野望中。
在理智与欲望的搏斗里,他几乎是注定的输家。
那不是魔妄的诱语,是他自己的欲望。
是他克制了千年、不得不用玄金索封印的野望。
徒劳如困兽,却又不死不休。
些许魔元挣脱他的束缚,急不可耐地顺着那已然开辟的通衢,向那个充满灵气的世界奔涌而去。
“嗡——”
有那么一瞬,季颂危感到天地都静了下来,一切好像没了声音。
下一刻,山海颠倒。
妄诞暴虐的魔元澎湃而至,淹没了一切。
疾风?骤雨?山峡?狂浪?虚空裂缝?碧峡?
他已分不清天与地。
一切概念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吞噬一切的魔元。
吞噬一切,也吞噬着他。
那多次窃取魔主力量、超越化神的魔气,在这磅礴的魔元面前几乎没有一点反抗之力,如眼前的一切,无声无息地被吞噬着。
没有什么绝地反扑,他根本进不了乾坤冢,也不可能将魔主送入虚空。
在一切狂想实现之前,先陨灭的是他本身。
他之前能潜入乾坤冢,带回那一缕魔元,只是因为魔主甘愿自限,用沉睡换来了魔元沉寂罢了。
一番撞破南墙,换来的不是什么舍身取义,而是一场无可挽回的灭世劫难。
浩劫并非由他终结,而是因他而来。
“不!”
季颂危目眦欲裂。
他要的不是这个结果。
一切本不该是这样一个结果!
玩弄道心,甘愿入魔,身死换魔元,窃取力量,打开碧峡,叫破魔主名姓……
所有的所有,他赌上一切,拼尽全力,落得众叛亲离,人人喊打,怎么能换来这样一个结果?
千年苦求,怎么能是这样的结果?
季颂危徒劳地反抗着魔元,竭尽全力阻隔它们,他横在那魔元的洪流前,试图将它们封锁在碧峡。
徒劳只是徒劳。
暴虐的魔元无情地吞噬他的魔气,比吞噬灵气更轻易。
窃取来的力量,在原主的面前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