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那个熔炉究竟能实现几分联系?”曲砚浓说,“也许你们还能对话。”
卫朝荣的魔元就是他的耳和眼,当初化作一枚灵识戒,就能借着申少扬的视野看人世,远隔千里与申少扬交谈。
季颂危的熔炉可远远比灵识戒高明,连魔元都能偷,短暂交谈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卫朝荣疑惑的却不是这个。
“就算季颂危发现了,也无法摆脱。”他说,“用了我的魔元,自然不可能摆脱我。”
就算能交谈又如何,“我现在无法凭空感知他的方位,是因为先前在沉睡,对那部分被盗走的魔元的掌控尚有不足,但只要他启用了熔炉,我就能重新感知到那部分魔元,即使他舍弃熔炉,也无所遁藏。”
“他逃走也无所谓。”曲砚浓说,“怕的是他跟你说话。”
倘若放任季颂危和卫朝荣单独对话,谁知道季颂危会不会一张口就叫出卫朝荣的名字?
况且,“倘若他避开你的名字,那就更糟了。”
先前在知梦斋的雅间里,季颂危脱口而出就要叫卫朝荣的名字,曲砚浓丢了个琉璃盏过去,将快到季颂危嘴边的话砸了回去,这动作在当时十分必要,但在事后却又有点太明显。
以季颂危的敏锐,当时就该留意到这个细节了,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叫过卫朝荣的名字。
那时候,曲砚浓怎么想不到,季颂危那种人,居然能有一个埋藏千年的疯狂盘算,她更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精明又疯狂的人,比她更早到达乾坤冢。
“找到他之后,立刻断掉感知,别听他废话。他没有能力再进乾坤冢见你了,只要你不搭理他,他知道你的名字里藏着秘密也没用。”曲砚浓不容置疑地说,“至于神塑化身,也不要见他。”
不给季颂危伸羽翼,他就只是一只笼中鸟。
卫朝荣了然。
乾坤冢的微风忽而流散,原本还算老实的魔元躁乱地涌动了起来,卫朝荣感受到魔元微弱地流逝。
与他所有的魔元相比九牛一毛,但这流逝能被他感知到,就已算剧烈了。
灵识顺着魔元一同向另一个方向涌去,越过千山万水,在幽黑无尽的四溟水中,朦胧地见到一片烈火中的熔炉。
卫朝荣感知到季颂危的踪迹,便打算切断感应,然而季颂危仿佛始终在等待这一刻般骤然开口。
“你想摆脱魔主的身份,和曲砚浓正常地生活在一起吗?”
第167章 黄沙三覆(二四)
卫朝荣微怔。
他属实没想到季颂危会问这一句。
谈不上心动或不心动, 自从瞒天过海潜入魔域后,卫朝荣就有个习惯——不理敌人的承诺和诱惑。
不信,不理, 不去想象。
细想敌人的许诺, 多余。
季颂危没有等他回应便往下说, “你身上的那道玄金索,和你的名字逃不了关系吧?所有曲砚浓才不让人提起你的名字。”
卫朝荣神色漠然。
还真被曲砚浓猜中了,季颂危确实留意到了当初的插曲。
其实当时曲砚浓只是丢出了一只琉璃盏。以她的脾气,见季颂危的反应不爽, 随手丢一只琉璃盏过去,也不是说不通, 偏偏季颂危乖觉,连这一点痕迹都没放过,还顺藤摸瓜地联想到玄金索上去了。
季颂危连他身上的玄金索都知道,是当初潜入冥渊窃取魔元时见到的?
卫朝荣一哂。
他对魔元并无吝悭占有之念, 季颂危趁着他沉睡,偷天换日, 对他来说,反倒还算是一件好事——若无此出,谁来唤他重见天日、故人重逢?
倘若他沉睡不醒, 曲砚浓第二次潜入乾坤冢时,看到的又会是什么光景?她四百年孤注一掷的等待,本就只为乾坤冢前的一瞥,难道要叫她所望成空, 白费力气?他错失她的二至,再苏醒后,难道就真能隐忍下一个千年?
一饮一啄, 莫非前定。
“找到他了。”卫朝荣没有回应季颂危,却也没有立刻切断联系。
“在哪?”曲砚浓问。
“东溟。”卫朝荣说。
他对五域四溟的格局不太熟悉,但季颂危究竟在哪一溟,他还是能说清的。
“季颂危问我,想不想摆脱魔主的身份,和你正常地生活在一起。”卫朝荣淡淡地转述,“他先前潜入乾坤冢时,大约是见到了我身上的玄金索,他猜测到玄金索和名字的联系了。”
四溟幽暗的夜幕下,冥渊莹光下照,映在曲砚浓的颊边,像是冷水浸着的珍珠。
她短暂地沉默了一瞬。
“季颂危这个人,若没有这份机灵,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了。”她说。
一语有双关,不知她说的究竟是哪一关。
是说季颂危凭借这份机灵混成四方盟盟主、化神修士,还是说季颂危聪明反被聪明误,走到这般进退两难的田地。
又或许都有。
卫朝荣只静静听着,没有接话。
曲砚浓也不需要谁接话。
“他若是这么说了,你倒是可以接一两句。”她说,“他心里还有别的算盘,要拿捏你我,不妨听听他的打算。”
她去东溟。
卫朝荣无可无不可。
“你想做什么?”他问季颂危。
声音顺着魔元,跨越千山,遥遥转递。
烈火焚燃的熔炉中响起轰隆恐怖的言语——
“你——想——做什么——”
季颂危盘腿坐在烈火之中,虚妄的魔气催生灼烈的火,将他浑身上下的皮与肉都烤得发焦,透着令人不忍细看的诡异焦黑。
任谁见了他此刻的模样,都很难把眼前这个狼狈可怖的人,与那个纤尘不染、白衣洁净,还有点洁癖的季仙君联系在一起。
他的脸也已熏得黢黑,额头上、面颊上、鼻梁间不住流淌汗水,颧骨下的颊肉因强忍剧痛而不断抽搐跳动着,令他的模样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
窃取魔主的力量听起来只是开头难,只要能窃取魔主一缕魔元,以后就能坐享其成,安然等候自己实力暴涨。
——倘若世上真有这样的便宜事,恐怕季颂危在梦中都能笑醒了。
他走的是一条绝路。
所谓绝路,就是开头难,中间难,次次难,永远难。
看不到尽头,不知终点,每一步都是一道生关死劫。
这尊熔炉窃取的是魔主的力量,燃灼的却是他自己。
每一次启用熔炉,都是一次生死博弈。
赌上性命,忍受非人的痛楚,换取一次渺茫无尽的虚妄希望。
季颂危一共启用熔炉四次,也曾四度险些丧命于这尊熔炉之中,只差一点,他就会化为焦骨,无人知晓,无人问津,也许千百年后被后人发现,被后来者称为“无名尸骨”,随手拽出熔炉,就地草草埋了,或是任他曝尸不管——如果千百年后,五域还没有化为焦土的话。
曝尸荒野或草席一卷,季颂危其实不怎么在乎,他若是不曾功成,一切皆空,死得再好看又能有什么用呢?
忍过焦骨炭身,熬过烈火无情,就又是一次成功,离他千年夙愿又近一步。
进一寸也有进一寸的振奋。
季颂危任由两颊的肉抽搐,汗落如雨,灰尘与汗水混杂在一起,在他的脸上留下道道痕迹。
他原本是没有洁癖的,自从第一次置身熔炉后,他就有了这毛病。
然而熔炉外的钱串子可以白衣不染尘,坐在熔炉里的人却顾不得。
顾不得。
他总与这三个字形影不离,难以挣脱。
千余年前,山海断流,他顾不得;四百年前,魔主始现,他顾不得;今时今日,后路断绝,他还是顾不得。
他从未歇过脚,总在赶路。
奈何时不我与。
“若不是别无他法,我绝不会启用这个熔炉。”季颂危忽而说。
——这是要自辩剖白?诉一诉苦衷?
卫朝荣不是蒋兰时,不是季颂危的挚友,也不在乎什么苦衷。
从他踏上前往魔域的路起,他一生中对待敌人唯一的态度,就是杀得痛快一些,不要反受其害。
他同季颂危这个敌人搭话,仅仅只是因为曲砚浓希望他这么做而已。
“是吗?”他无动于衷地说。
“你一定以为我是在说入魔这件事。”季颂危在烈火炙烤中慢慢地说,“那也是一条没得选的出路,但不是我想说的这件。”
“很多年以前,我和另一个选择擦肩而过,但我当时从未想过自己千年后会需要这个选择。”
季颂危的声音因痛楚而微微扭曲,让人听不清他言语中究竟带着什么样的心绪。
“是吗?”卫朝荣说。
他对季颂危的痛悔、遗憾没有一点兴趣,季颂危还不如直接说说他的“合作”,反正都是虚与委蛇,所谓的“合作”还更有头绪些。
季颂危听出他的敷衍,抽搐般地笑了两声。
“你和曲砚浓生离死别,试图从枭岳和檀问枢手中保全的那对玄冥印,从前在曲家手里,檀问枢灭了曲家后,并未找到它们。偏偏曲砚浓元婴后,玄冥印又落到她手里——你们就没有想过,这上百年辰光里,玄冥印还有没有过别的主人?”他说。
卫朝荣一顿,“什么意思?”
季颂危因那两声大笑而剧烈地咳嗽。
“她知道我得过曲家的遗物,可她就没想过,玄冥印也是曲家的遗物?”他不顾咳嗽,仿佛要把每一个字倒出来,于是每个字都撕心裂肺,“实话告诉你们,我得到过玄冥印,可我那时从未想过我会和魔门有什么联系,玄冥印对那时的我来说不是宝物,只是个会招来难以抵抗的敌人的祸患,所以我把它放回去了!”
神塑化身与曲砚浓对视一眼,望见彼此眼中的惊异。
曲砚浓从未想过季颂危竟得到过玄冥印!
她与季颂危不算多熟,但也打过不少次交道,季颂危见过她腕间的玄冥印,也知道卫朝荣是为什么而死,可他从未提过他与玄冥印的缘份。